方世初在性格上更像他母亲。那也是一个十分脆弱而又敏感的女人,但骨子里的东西很硬。一次龙秋月牵着儿子从黄家门口走过,从门缝里钻出一缕缕香气。在贫穷的黄龙洲这热油滚沸的香气也只有村长大老黄家里还会时常飘出。龙秋月隔着灶房窗棂朝里边瞥了一眼,大老黄的女人正在炸油煎花卷。他们家吃白面都吃腻了,要换新鲜口味了。饥肠辘辘的方世初站在门口不肯走了,他深深地把香气往肺腑里吸,力争不让一丝香味儿从嘴边逃走。龙秋月半天也不动步了,鼻翼一扇一扇地呼吸着。拽着儿子的那只手却越拽越紧。
那个年代的人没有谁能抗住这种诱惑。这时大老黄从门里慢腾腾地伸出一只手,手里抓着两个花卷。“给!”那只手说。方世初伸手欲接,龙秋月却把儿子使劲一拉,赶紧走开了。小小的黄岚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捧着花卷,两只小脚丫撒得像撵鸭子似的,她一边追赶一边叫喊,却一下子摔倒了。黄岚不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是她跑得太快了失去了重心。黄岚大哭起来,不是摔疼了,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只花卷掉在地上被狗叼走了。黄岚哭的时候龙秋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她正要走回去把黄岚扶起来时,大老黄已经赶过来了,大老黄抱起女儿,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土时,朝龙秋月翻了个白眼:“友松家的,你以为我是要喂你?我是看见你儿子可怜,馋得跟条狗似的!”
大老黄的这句话,方世初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自那以后龙秋月母子俩经过大老黄家的门口时都要绕着走了。仔细一想大老黄也不是太坏,他还有些人味儿,黄家那胖乎乎的小丫头着实也逗人喜爱,可这娘儿俩就是不敢打他们家门口走过。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的不是别的,是一户人家的阔。穷人就是这样。穷人最看不得别人阔,何况这阔也不是勤扒苦做换来的,这阔是因为人家当了村长,管着偌大的一片土地和几千号人。他们羡慕人家有吃有喝的红眼和又十分鄙夷这一家人不劳而获的白眼在交替中煎熬,最后却只好认命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家命好,你命不好。你就认了吧。
母亲的坟头上已长出草来了,还浅着呢,仿佛小鹅身上刚刚长出来的一层嫩黄色的绒毛。一群小鸟正在啄着嫩草根,听见方世初的脚步声,一哄而散,在天上撒出一片细小的黑点。坟脚下有烧过烟把的余烬。这也是黄龙洲世代沿袭的风俗,人死之后,每过一个七日,必由家人在夜里烧一次烟把,一直要烧到七七四十九天。烟把由稻草捆束而成,绕坟一圈。看着这烧过的烟把的余烬,方世初心里一阵感动,他立刻想到这是富贵伯烧的。他没有把娘当外人,也没把这一家人当外人。
方世初家和龙富贵家一直是隔壁打隔壁住着的。壁是茅壁,用手一抠就能抠出一个洞来。一壁之隔就是两家的厨房。富贵伯家劳力多,虽说不上富裕,但吃的穿的也还不缺。每有好吃的,富贵婶就在茅壁上抠一个洞,递过一碗好吃的东西来。这边吃完东西,还过去碗,把茅壁呼啦呼啦几下,一切又完好如初,看不见刚才抠出来的洞了。方世初小时候最盼望的,也就是这茅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洞。尤其是在饿极了的时候,看见富贵伯家里透出的灯光和那被一星黄豆大的灯火照亮了的扑鼻的香,他的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他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他等待着,不知那边又会递过来什么东西。现在他才明白了,他等待的不是别的,而是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