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数十里之外,他就听见了从黄龙洲方向传来的鼓乐之声。这声音是为送别一个亡灵而演奏的,却充满了人世间的满腔热情,又伴之以许多悠长的叹息,他听来十分熟悉,但并不感到悲伤。他甚至觉得这声音营造出了一些让人沉醉的气氛,令他由此而对故乡平添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疑惑。
当他赶到黄龙洲,刚在母亲的灵柩旁站稳了脚跟时,这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寂静笼罩了一切。方世初在可怕的静默中打量着他的母亲。
灵堂外挤了一溜人头,都好奇又紧张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被这无数突然集中在一起的目光钉在那里了。
第一个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的是龙富贵老汉,死者的堂兄弟。
他边说话边打哈欠,像是这几天把他累坏了。
“娃,你别这样,你别吓唬你娘,你娘就等着你回来哩,你娘可不想看见你这样……”
但方世初还是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母亲。他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眼里只有母亲。他怔怔地看着她,看得没有知觉了。那个一袭雪白的女人还睁着眼睛,又被夕阳涂抹了一层奇异的亮色,显得特别静穆。哪怕死了,这女人看上去也不是一副苦相的苦命女人,而是一副福相,她也的确很有福气,丈夫是大老板,儿子出国留学,但她却自寻了短见。这实在没有道理。龙富贵老汉说得不错,她在这间灵棚里已经停放两天了,她就等着她儿子回来,最后看他一眼。
方友松还是那样,像模像样的,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叼着一棵大雪茄。这个梦城有名的农民企业家抽雪茄的样子就像当年在乡下抽旱烟,歪着嘴,一口一口地喷着浓烟,神情有些贪婪,还有些凶恶。但毕竟是死了老婆,那一种神情,十分空洞地挂在脸上。又不像悲伤,是一去不返的那种神情。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冷眼旁观了儿子一阵,深深地往肺腑里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才叼着半棵早已灭了的雪茄一步一步踱到儿子身边,伸手在儿子肩膀上异常沉痛地拍了拍,烟在嘴角里动了一下。
“世初,你回来了……”
“她是个好人……”方友松又说,还叹了一口气。
方世初那僵直着的身子这才动了动。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把母亲脸上的一绺发丝拂到了耳际后面,然后又抹上了她一直睁着的双眼。母亲的身上有些东西还没死,她的头发还没死,还和生前一样柔软,还沾有淡淡的豌豆花的香味。她的眼睛还没死,他给她抹上了,她倏地又睁开了。这让方世初很吃惊,他把身体慢慢地俯向了母亲,手一紧,母亲僵直的身体就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了。
他痛彻心扉地长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那些傻了的人们一下反应过来,黄家老大把那杆铜黄闪亮的唢呐率先吹响了。灵堂里的哭声立刻响成一片。这些嚎啕大哭的人,都是死者的丈夫方老板方友松花钱买来的,有本村的,也有路过的乞丐。每个人都哭得很努力,而且每一滴眼泪都不是假的。他们一边哭一边手脚不停地给亡人烧着纸钱。灵堂里的纸钱码成山,看上去跟真钱差不多,烧得灵堂里乌烟瘴气。响器班子是黄家老大为首,他一边吹着唢呐,一边用脚后跟在地上敲打出欢快的节奏,每一个人,每一个声音都响应着他的动作。这节奏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嘈杂和热闹。在乡下,死了一个人,就像上演一场戏,悲哀反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要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气氛。而这对于一个真正的悲哀者,却是嘲弄般的折磨。
方世初僵硬地放下母亲,泪水流进嘴里,满嘴都是苦涩,一股绝望的怒火却烧得他喉咙发干。
“滚,”他指着那一个个嚎啕不已的哭丧者,又吼了一声,“都他妈的给我滚!”
灵前燃烧的魂灯陡地一亮。偌大的灵棚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昏沉沉地哭了。
夜幕阴冷地降临,但灯接着就亮了。用松柏枝条和五彩纸幡精心布置的灵棚里,在那些哭丧者们惊愕地陆续离去后,一下子显得格外空旷。
这时黄岚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是和方世初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她是方友松的秘书,女秘书。她和方友松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个大老板和一个小秘到底是什么关系,风言风语在黄龙洲流传了不少年头了。这个时候,她是真的不该走过来,她迟疑了一会儿,可她还是走过来了,走得离方世初很近了,她看着方世初,目光潮湿,明亮。她嗫嚅着。她想说点什么。她想劝劝他。但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贴心的话,“世初,你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她红着两只眼圈柔声说。
“就是你,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啊,得逞了,遂心了,你……”方世初用颤抖的指头指着灵堂外,“给我——滚!”
黄岚一下窘得满脸通红,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泪光。她好像还要说什么,方友松在那边低低地干咳了一声。黄岚听见了,揉掉眼角的一点泪花,小小心心地退了出去,像怕踩到了地雷一样。她很憋屈,但她没哭。
如果这灵堂里还有人真的想哭,除了方世初,也许,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