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邵元任道:“是你的朋友方液仙吗?”
凤仪点点头。邵元任打量了凤仪一眼,有些日子没有仔细看看她,她好像又长高了。看来,他必要有女儿深入地谈一谈“生意”了。自雅贞过世之后,他对凤仪的教育有了转变。一个女孩能否找到好夫婿显然不是人生重点,将一个人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一种虚妄。她是否坚强,能否承受打击,有本领独自生存,这才是最重要的。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都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护她,再说丈夫有时也靠不住,不要说其他人,自己不也是伤害了雅贞,还让她付出了生命。
邵元任在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很多洋人都来这儿做生意,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他们怎么做的?”
“雇用买办呀,”凤仪笑道:“像杏礼的爷爷,就是帮洋人做事的,可液仙是中国人。”
邵元任启发道:“你再想一想。”
凤仪想了想,茫然道:“我想不出来了。”
“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最紧要的是什么?”
“人?”
邵元任摇摇头。
“银子?”
邵元任又摇了摇头。
“哎呀,”凤仪道:“爸爸,你就告诉我嘛。”
“有钱、有人不一定能做好生意,”邵元任道:“洋人为什么要用买办,因为通语言不代表能通文化,通文化不代表能通人情,通人情不代表能通世故,通世故不代表能通权谋,就算这些都通了,也不代表能关系。所以人和最难把握,而在中国做生意,没有人和,万事不成,”他看着凤仪:“现在的上海,哪些势力比较大?”
凤仪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话,结结巴巴地道:“嗯,洋人、商会、帮会……嗯……好多种吧。”
“方液仙和谁的关系好?”
“他?他都不错呀,”凤仪说:“他的老师是洋人,叔叔好像是商会的,帮会,我就不知道了。”
“他利用了洋人的关系?还是利用了商会的关系?人和不仅要处理好各种关系,还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利用。二者缺一不可。”
凤仪似懂非懂,觉得人生非常复杂。比起她掌握的色彩与线条,也复杂太多了。她不想多想这些问题,但是她很急于把爸爸见解告诉方液仙。第二天放学,她来到化工社,将邵元任的话源源本本地说了一往遍。方液仙大为意外,一方面很感动这个小姑娘真诚的为自己好,另一方面,他觉得“人和”这样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实在有那么点不伦不类。
方液仙自从跟着窦伯烈学习化学之后,就萌生了要开创中国化工事业的念头。他认为中国化工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是技术的学习与革命,所以他的化工社,从一开始就极为重视产品的研究和开发,而对这些所谓的“关系”,他一向是不屑的。方液仙不忍冷了凤仪的意,一面感谢她的建议,一面表示自己会注意“中国式人和”的,二人聊着聊着,凤仪忽然发现方液仙的桌上有一只杏黄色的碗,她觉得非常眼熟,不禁走过去,拿了起。这只碗和当年在湖心亭见到的琉璃碗虽不一样,却也晶莹剔透,惹人喜爱。她把碗举起来,欣喜地看着光从碗的另一面折射过来,喃喃道:“真像!”
“像什么?”方液仙见痴痴地看着一只碗,不禁笑了起来。
“像我以前见过这只碗,”凤仪笑道:“这是玻璃做的吗?”
“是,”方液仙道:“是我一个师弟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