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我的美国音乐代理人打电话到伦敦,说她为我在曼哈顿找到了一套转租的房子,地点是在格林威治西村。从那以后,西村就象征着我新生活的开始。等费尽了千番周折从伦敦来到纽约曼哈顿,搬进了西村,第一天,我就把新居里的一把房东的“古董”椅子给坐折了。从此后我惧怕纽约的古董家具,谁家有古董家具我都绕着走。
转租( sublet )的意思是租用别人租来的房子。一般这种情况下房子里都有现成的家具。我租的那套单元里充满了古董家具,砰,一个水杯放在桌子上,桌子上一个水印,那是古董油漆,怕水;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腿就折,那是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木工。后来我赔偿了很多古董家具修理费。在英国跳蚤市场上卖的旧货,在美国就可以进博物馆陈列。我在房间里绕着各种陈列物走,还是免不了那些木头们自己就裂开。
邻居家的钢琴响了,指法清脆利索。这楼里都住的是什么人呢?直到有天楼里着了大火,我才见到一些邻居。发现我们那个楼里住的都是单身,很有些风流人物,不知是艺术家还是同性恋的派头使他们举止非凡。各家抱出来的都是小猫小狗,没有小孩儿。
离我住的不远,是个很舒服的咖啡吧兼饭馆。年轻人在那儿一坐就是一天,可以看书,吃饭,喝咖啡,约会,聊天儿。大沙发椅有种安全感。这安全感有时对外来人是一种假象,因为侍者可以根据你的风格来决定他是不是想要热情招待你。如果他不认同,你就一边等着去。看着他有选择地嘻嘻哈哈或气势汹汹地招待顾客,这就是西村人向外人显示无名压力的时候。这儿来的大多是艺术家,话题永远是项目,计划,前景,外加谈论爱情……姑娘们尽力要使浑身曲线分明,那就是她们给曼哈顿的礼物,曼哈顿喜欢线条儿。
在西村散步,我和朋友发现一条小街上的法国饭馆,安静,没有外来青年们改天换地的高谈阔论气氛,坐的都是老住户,是吃饭的好地方。走进去,想找个座位,侍者出来,不太情愿地问,几位?然后说,午餐快结束了,没什么饭了。似乎他不愁没生意。我看看四周,屋里面坐的人们在看报纸,屋外露天坐的人们也是在看报纸。所有的人都是坐在那儿看报纸,没人说话,但似乎所有的肩膀都开始审查我们:这外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是住在这儿的还是游客?似乎他们都在向饭馆的老板示意:我们可不想和游客在一个饭馆里吃饭!要是你把这个饭馆搞得像游览区饭馆一样庸俗你就会失去我们!你是要游客还是要我们?!这些外来的游客都是一些傻瓜!就是他们把环境破坏了!我们住在西村的人就是不喜欢这些专会破坏景象的游客!庸俗的游客,没准是日本人,闹不好还会掏出照相机来!这些肩膀们发出的无声抗议,使我怀疑错进了帮会俱乐部。住在西村的老住户有时候像金字塔里的石头,闹不清他们自己是塔还只是些石头,是没有塔就没有他们还是没有他们就没有塔?反正这是文化名流聚集地加现代文化发源地,即便你想向文化贡献小命,没有他们的默许,也没地方去献血。
走出西村到东村,东村的饭比西村容易吃。东村住的人们没有西村那种成就感,更加随意,外露,不修边幅。街上走的净是披头散发的男女艺术家,夜生活比西村热闹得多。到了晚上人和狗都在街上整夜寻配偶。人们眼睛里发着亮,随时期待着什么新刺激出现。那儿整夜都有各种声音,不管是不是做艺术的人,住在那儿,就是要追求艺术。你能看得出来他们人人被内心的艺术渴求烧得冒火。想当作家的人最好是住到东村去,听听噪音,使你完全不能精力集中,一天到晚能感受人类对情欲的饥渴。于是你开始不得安宁,要逃避那些声音,可又要听那些声音,还要参与那些声音;你不能等待,不甘寂寞,不能自拔,挣扎着寻找更多在别处找不到的感觉。那些快乐,那些消耗,那些挣扎,不在其中是不能体会的。你必须被东村骚扰到向它妥协,再不用常人方式思索和生活,筋疲力尽,一个字都没了,就搬出去,变成另外一个人:油头粉面,把你所经历的灿烂时刻都消化掉排泄出去了,再不写作;也可能突然有一天,那些血都涌上来了,成串的字带着大麻味儿滚滚吐出,小说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