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女(19)

一直叫到重新呼呼地睡去,大嘴硬硬地张开着。

珍姑知道,碰到这种情形,决不能去理睬她。否则她会更加激动和震怒,双目发直,脑门上青筋暴出来像一条条蚯蚓,一只手因仇恨而变得灵活异常,尽力叉开和痉挛的五指不由自主地如蛇信子突伸突收。

寨子里已有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幺姑患下如此恶疾,莫非是因为前世造孽必得恶报?他们碍于珍姑的权威,不敢把这个无后的女人逐出村寨。但他们谈得心惊肉跳以后,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一个疯子的景况。珍姑对此非常气愤,常常守在门口,决不让那些贼溜溜的目光扫进门槛,也不让幺姑撑着小椅子拐出门去。眼角边有了什么动静,她顺手抄起一根竹竿,眼明手快地扑打过去,啪——幺姑必定缩回地上一条炭画的黑线那边——她曾经命令过,幺姑的身子任何一部分都不得越线。

她惩罚了姊姊之后,又朝自己的赤脚扑一竹竿,表示对姊妹的罪过已得到了赎还。

幺姑渐渐体会出竹竿的权威。头几次,她还尖尖地哎哟一声喊痛;到后来,哼哼两下就算完事。最后的结果是完全驯服,见有竹竿在,便规规矩矩不再乱动,蜷缩在黑线的那边,缓缓舔一舔嘴唇。

“回去,上床去!”

“呜呜。”

“穿起开裆裤,蛮装相是吧?”

“呜呜。”

“你那毛佗没有来。你明白吗?他公事多,哪么有时间来睬你这个疯子?他不会来,不会来的!”

“呜呜呜。”

她像个自知有错的孩子,讨好地笑一笑。

珍姑也渐渐体会出竹竿的作用,碰上幺姑不愿拉屎尿,不愿吃饭,只要把竹竿扬一扬,对方就立即规规矩矩。

不过她得照顾其他残疾人和孤儿,也不能老捏着竹竿条子,全天候守着幺姑这一个。这一天她寻思半晌,冲着老大吆喝:“大毛,还给老娘做件事,打个笼子来。”

我后来见过竹竿,就丢在墙角,竿头一端已碎裂。我也见过笼子,或者叫笼床吧,除了滑滑的栏垫,都是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在人们不常触摸的地方,积有黑黑的泥垢,显得笼子更加沉重。木头接榫之处,楔背被锤得开了花,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稳固感。这个足以制服豹子和老虎的笼子,眼下关锁着无比实在的一团空寂。

幺姑竟然可以在这里面生存下去,实实使我惊讶。是不是因为她几乎从未生育,才有如此强旺的精血和生命?听珍姑的老大说,她后来简直神了,不怕饿,不怕冷,冬天可以不着棉袄,光着身体在笼子里爬来爬去,但巴掌比后生们的还更暖和。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一些奇事更是连郎中们都无法解释——她越长越小,越长越多毛,皮肤开始变硬和变粗,龟裂成一块块,带有细密的沟纹。鼻孔向外扩张开来,人中拉得长长的。有一天人们突然觉得,她有点像猴。

她继续小下去,手足开始萎缩,肚子倒是一直膨胀。如果随意看一眼,只见她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还有呆呆的两个大眼泡。人们又有新的发现,觉得她像鱼。

这条鱼成天扑腾扑腾的,喜欢吃生菜,吃生肉,甚至吃笼床边的草须和泥土。吃饱了,便常常哧哧哧地冷笑,却不知道她笑什么。如果不让她这样生吃,她就不高兴,就用貌似手臂的那只肉槌一个劲捶打,制造出嘣嘣嘣的生命乐音。不过,人们已经熟悉这种乐音,熟悉到不再注意这种乐音。成人们来珍姑家串门,从不在乎这种乐音的强大存在,比方说并不会伸头探脑地朝里屋看看。只有娃崽们还记得她。他们几次好奇地想潜入发出乐音的那个房间,都被珍姑骂得四下逃散。后来的一次,待珍姑和两个儿子下田去了,他们又偷偷摸摸聚在一起,互相鼓励和怂恿,来探寻乐音的秘密。他们搭成人梯,爬到窗台上,朝墨墨黑的屋里张望,终于看清了笼子,还有笼子里的一个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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