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女(16)

船身摇晃,船客都争着探头去看小长城,欢呼看见了看见了。

但我颈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干干的,却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怪事。眼前明明只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黄色的蝴蝶明明灭灭于草浪当中。不仅没有边墙,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经在这里发生。

看见了——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样?

我登上岸,拾级而上,看见前面几个伙棚,两个白光闪闪的银匠挑子,还有老墙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乡人,三两聚集低声言语。其中伙棚里几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语腔调都酷似我父亲,不由得我心头一震。他们或吮着竹烟管,或端着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们自己的事去了。从他们的神色来看,他们是在嘀咕多年前游兵们巡墙的事?

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叫我,回头看,是一个黑脸汉子喊他的丫头。一位店老板笑了笑,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办什么差事。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他眼光发直地呵了一声,立刻猜出我是谁家的公子,并熟练道出我父亲的姓名——看来乡下人对我的家族了若指掌。几位老人也立刻冲着我露出黄牙,点点头,向座中一位外乡人,慢条斯理介绍我父亲是谁,介绍我幺姑是谁——据他们说,幺姑曾是这里有名的美人。

在小店的对面,在一条干枯水沟的那边,是一个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篮球架,还有一栋青砖平楼以及砖墙上的石灰标语。孩子们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热灰扬起来,使墙根都糊上一层黄乎乎的尘垢。店老板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家的大宅,三进三出,跑马楼,后花园,老照壁,画栋雕梁,十分威风。老房子是建学校时推倒的,只留了旁边几间杂屋。以前佃户送租谷,上了岸以后都走后门进仓,现在右边杂屋旁边那条光滑滑的小径,就是由佃户们踩踏出来的。

我确实看见了那光滑的小径,很凉,很轻,很薄,镶有青草与绿苔,让我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当然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但这条小径曾吸走河里一船船的稻谷,养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现在的我。我明白了,父亲以前一直不让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见它。

店老板接着谈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个玩枪玩马玩麻将的老手,确实是一枪被起义农民给崩掉的。跪着陪斩的还有好几位,祖父就是在一声枪响之下吓聋了。而这种聋,后来竟传给了幺姑。当然,也许聋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上一代,上两代,上三代……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你跟我父亲熟么?”我突然问。

老板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乱说,他上省里念书,还是坐吾的船,船上几天都是吃吾的饭。那时候,你家里败啰,成天只能喝粥了。你幺伯不是还被李胡子一索子抢去了么?不就是当了人家的小妾么?你家父还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夹墙里三戳两戳,嘿,戳出了两筒光洋……”

“戳老鼠洞?”

“是戳老鼠洞。他喜癫了,抱着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晓得是哪么回事,赶也赶不上。”“后来呢?”

“后来,不就是搭伴那两筒光洋,他哪么能念上书?哎哎,还是你家祖坟位置好。修路迁坟时,挖开坟一看,里面净是蛇,尺把长一条,足足装得半箩。”

“他后来回来过没有?”

“回来过的。吾只听说。”他转向屋里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后来回来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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