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女女(13)

当然无法知道。

我不在家的时候,或者我忙得顾不上她的时候,她就时常烦闷地敲打桌子。日长月久,大概敲得很顺手,很熟练,很惬意,大概感觉到自己能制造出可爱的动静,她就越敲越频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层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块,露出桌面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面由鼓脐向四周辐射出鼓芒,形成一个多角状的闪光体。到后来,连闪光体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木色混沌的扁盆。我十分惊异,她那只瘦硬的手,一根竹节般的骨头,竟有如此坚强,能把木头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却不曾有一丝消融。嘣,嘣,嘣,嘣——我觉得这声音越来越肿大,越来越老辣,带着血腥味充塞于天地。

敲得我们的房门引人瞩目了。开始还只是有人探探头,或者敲敲我们的窗子,或者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这种肆无忌惮的噪音。当他们知道这是根本无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时,也就只能横眉撇嘴地将就了。他们还是可以过他们的日子,吃饭,浇花,做藕煤,修自行车,搭个油布棚办丧事,或者打扑克麻将——几位老人为了凉爽总是抬着牌桌追随大楼的阴影,一天下来,几乎由西到东骨碌碌转了一个圈。设想某一天,牌桌边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见不到了,我就会相信那是旋转的离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边办丧事的油布棚里去了。

房管所来了人,把这栋老砖楼房里外看了看,判定为危房,开了个什么单子,计划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总觉得几十户房子的破损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来的。

我开始脱头发,每天早晨醒来,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丝,拢起来足有一小撮。我也开始喜欢戳老鼠洞,围着楼房机警地巡查,竹竿火钳一齐用上,还叫妻子挽起袖子帮忙,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地大干。而且我开始更多地与别人吵架。那天国骏来找我,头发光亮亮的,照例说起他们单位里糟糕的官僚主义。我本来想附和他,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一定是猜到了这一点才说得口若悬河长驱直入,把瓜子嗑得那么响亮。可我一开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我说民主真他妈的可笑,说民主不就是群氓压制天才吗,说开明的皇帝比浅薄的民主要好上一万倍,不是吗?……我说这些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无法买到他渴望的进口电视机。

国骏脸色发白,惊慌地走了,连伞也忘记带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着茶杯和烟灰缸,责怪我何苦要同客人这样争吵。

“我同他吵了吗?”

“怎么没吵?你看国骏都气成那样了。”

“国骏?你说国骏?他刚才来过了?”

嘣,嘣,嘣——幺姑又在敲打桌子,还有娇声娇气的呼唤。我立即异常灵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

一阵忙乱终于过去,家里沉静下来。妻子悄悄把头靠在我肩头,想说什么。

“去看看炉子吧。”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你先睡。”

她轻轻叹了口气:“幺姑这是在讨账。”

“讨账?”

“铭三爹说的,她先前给了别人多少恩,现在就要给别人多少难。一笔笔都要讨回去的。这叫讨账瘫,是治不好的病。”

“还有香烟吗?”

“铭三爹说,没讨完账,她不会死的。”

“你去睡吧。”

我再次拿起那份报纸,却记不起刚才看到哪里来了。那份报纸在我眼前一片黑,发出轰轰轰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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