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察觉到,她们都把我错当成一位既认识什么小玲也认识什么熊头的“马眼镜”,一位曾经居住在这里的青年。也许那家伙同我长得很像,也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人。
他是什么人?我需要去设想和伪装他吗?从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了,谢天谢地。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也不坏。回答关于一个还是两个的问题,让女人们惊讶或惋惜一阵,不费多少气力。
梁家畲来的大嫂端来一个茶盘,四大碗油茶,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边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过茶倒香,有油炒芝麻、红豆以及糯米的气味。她满意地看着我喝下第一口,把地下两件娃崽的衣捡起来,丢进木盆,端到里屋去,于是一句话被切分成两半:“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听水根夫子说……”(半晌才从里屋出来)“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差点让油茶烫了手。“什么大牢?”
“就是判徒刑呵。”
“胡说,我从来没犯过事!”
“背时的水根打鬼讲!讲得跟真的一样,害得吾家公公还吓心吓胆,还为你烧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来。
妇女们都笑起来。有一位还绽开黄牙补充:“她公公还到杨公岭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扯上了香火与菩萨。也许那个姓马的真的撞了什么煞,确有牢狱之灾,而我代替他在这里喝油茶。
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他老是挂牵你,说你仁义,有天良。你给他的那件袄子,他穿了好几个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条棉裤,满崽又穿……”
我想谈谈天气。
屋里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是一个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门。看得出这是个男人,赤裸的上身线条很硬,隆起的肌肉有棱有角。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从那剪影来看,是个牛头或是树蔸。黑影向我笼罩过来了,没容我看清面孔,他扑通一下丢掉了手里的东西,两只大巴掌捉住了我的手开始猛锉起来。“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条毛虫,他惊恐什么?以至发出这样的尖声?
当他转到火塘边,侧面被镀上了一层光亮,我这才看清是一张笑脸,有黑洞洞的大嘴巴,有满嘴的胡桩。
“马同志,何时来的?”
我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治先,也不是来寻访故地的,只是进山来随便问问山货。
“还识得吾吧?你走的那年,还在螺丝岭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识”大概是认识的意思。
“艾八?识得识得。你那时候当队长?”
“不是队长,吾当记工员。你嫂子,还识不识呵?”
“识得识得,她最会打油茶。”
“吾同你去赶过肉的,记不记得?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你还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疮。你碰了只小麂子,也没叉着……”
我听出来了,“赶肉”是打猎的意思。
黑洞洞的大嘴巴笑起来。女人们也笑了笑,然后纷纷起身,摇晃着宽大的屁股,出门继续去打场。自称艾八的男人搬出一个葫芦,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浑浊,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据说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纸烟,用报纸卷了一支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烟头的明火,但看也不看一眼,待我着急了好一阵,才从从容容一口气把明火荡灭,烟卷还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