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11)

幸亏老黑狗前来相助,媚鼠总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只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斩首,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脚步声,回过头,没看见儿子,只有丙崽娘蓬头散发,半掩胸襟,朝这边瞄了一眼。

大概是闻到了奇臭,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门而去。此时公鸡正在叫午,寨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只有两只蝴蝶在无声飞绕。对面是鸡公岭一片狰狞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铠甲,有的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深深赭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突然觉得,他听到了来自那里的轰隆隆声浪,听到了先人们正在对自己召唤。

路过瓜棚时,见绿叶丛中冒出一张老人的脸。

“仲爷,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了?”

“要祭的吧?”

“轮到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

“摇签?”

“摇到我就好了。”

“活着是没什么意思。”

“我都活过了五十,该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

“省得饿肚皮,省得挑担子。”

“还省得蚊子蚂蟥咬。”

“省得日晒雨淋。”

“省得受儿孙的气。”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检查一两次,直到自己最终躺进寿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鸟树。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个死威,死得顶天立地,还用得着准备什么?他提着弯刀进山来,就是要选一处好风景,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然后桩尖对准粪门,一声嘿,坐桩而死,死出个慷慨激昂。他见过这种死法。前些年马子洞的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桩上。后来人们发现血流满地,桩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两个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见他死得惨烈、死得好,不仅上了族谱的忠烈篇,还在四乡八里传为美谈。

他选定了一棵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为什么祭谷神不用猪羊而要用人肉,为什么杀人得杀个男人,最好是须发茂密的男人……这些道理从来无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谷神,喜欢杀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杀过往的陌生商客,但鸡头寨似乎民风朴实,从不对神明弄虚作假,要杀就杀本寨人。抽签是确定对象的公道办法,从此以后每年对死者亲属补三担公田稻谷,算是补偿和抚恤。这一次,一签摇出来,摇到了丙崽的名下,让很多男人松了口气,一致认为丙崽真是幸运:这就对了,一个活活受罪的废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脱离苦海?今后不再折磨他娘,还能每年给他娘赚回几担口粮,岂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事?

听到这消息,丙崽娘两眼翻白,当场晕了过去。几个汉子不由分说,照例放一挂鞭炮以示祝贺,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只麻袋,抬着往祠堂而去。不料只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个炸雷,打得几个汉子脚底发麻,晕头转向,齐刷刷倒在泥水里。他们好半天才醒过来,吓得赶快对天叩拜,及时反省自己的罪过:莫非谷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对这个祭品很不满意,怒冲冲给出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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