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慌手慌脚,吞得更快。
“抓住这个贼老倌,到干部那里去!”
“他还想得奖状?要他去打锣,去戴高帽子。”
“这是我们看见的。老师要表扬我们,要给我们插红旗。”
哑巴知道这些小家伙不怀好意,忙摆出笑脸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们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实点!”“让他吊块牌子,像万玉一样。”孩子们指的是一个地主分子,以前总是戴着牌子上台挨斗。
几只手把哑巴七拉八扯,押出了猪场,直往队部而去。哑巴知道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势——莫拖莫拖,我给你们打个鸟笼子,抓斑鸠,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势——我给你们做个篾篓子,套泥鳅,好不好?
“不要不要!”
还是手势——那,我来吹唢呐……
小把戏们这下动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听的。”
哑巴抽出了唢呐,随着肚皮一鼓,腮帮鼓成两个半球,口水开始从嘴边溢出,然后又从喇叭口流出。他似乎还有微弱的辨音力,还能凭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聋哑以前的声音记忆。他当然吹得有点乱,声音像鸡鸣,像鸭喧,像狗在跳跃,像牛在嬉耍,像丰收的锣鼓。一串串音符在争吵,在冲撞,在扭打,你咬着我,我咬着你,流出了鲜血。
小把戏们基本表示满意,只是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还想恶作剧:“不行,这个不好听,小指头,小指头。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吗?”
哑巴生气地摇摇头。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们闹起来了。有的爬到他头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还抢夺他手中的唢呐……直到二香出现才一哄而散。他们看见二香急急地赶来,一把抓住哑巴,像抓住一个孩子,拉着就走。
“香婶婶,他偷红薯!”
“香婶婶,他是个假积极,贼老倌!”
“抗拒从严!坚决打倒……”孩子们也熟悉了批判会上的语言。
“不要喊,千万不要喊。”二香惊慌地转身,摸摸他们的头,“好伢儿,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炒蚕豆贿赂他们。
哑巴总算回到自己家里了。幸好大哥不在,让他免了挨骂。嫂嫂把他安顿在椅子上,首先打来一盆热水,要他洗手,又拿来一双鞋子,要他换上,最后才端来饭菜。纤秀的手,陌生的手,端来酸白菜和辣椒,上面还有一个黄油油的荷包蛋。
嗷——哑巴呜呜地哭起来。
嫂子没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脚头往吊壶下塞柴。
七
哑巴发现哥哥与嫂嫂吵架。哥哥红着眼,破口骂,踢翻椅子,挽起一只袖口,亮出巴掌不停地抖,大概骂了些什么。
嫂子的嘴也有张有合,似乎也回敬了什么。
哥哥终于下手了,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墙角。她半天没有动弹,好容易有了活气,好容易才爬起来,但丢下猪菜不管,丢下鸡鸭不管,进里屋包起几件什么衣服,泪流满面地冲出门去。
他们在吵什么呢?哑巴觉得这件事可能与自己有关。
他心慌,躲在暗角里,好像自己偷了银偷了金,做了见不得人的歹事。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脑袋。
邻居们来了,队长也来了,围着德成七嘴八舌。最后,队长仗着刚才喝了两口酒,摆出做主的架势,走到哑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语——喂,你明天不要出工了,搭班车到你嫂子娘家去,把嫂子接回来。懂不懂?
哑巴不用听就懂了,连连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