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蓝天(2)

当然,有的知青竞争优势明显,不必这样劳神费力。他们到邮电所给局长老爹挂长途电话去了,或者到公社干部耳边打小报告去了,或者拿着钱打酒砍肉大摆宴席去了……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秘密武器,关键时刻一个个都彻底暴露,他妈的乱纷纷英豪四起一决雌雄。

他必须投入最后的一搏。现在,他坐在床上,靠着墙卷完第四根旱烟,长嘘了一口气,无耻的目光落在鸽子身上。

晶晶从未发现过这种目光,感到有点紧张。

“好鸽子呀,一看就是名门出身,军鸽世家,祖上在比利时或者意大利立过战功的。行家哪看不出来?”

咕咕一声,晶晶感觉到什么,更增添了慌乱。

“不要怕,不要怕,你这样子人见人爱,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说不定让你更加吃香喝辣呢。”

晶晶可以听懂鸽子的语言,基本上可以听懂鸡鸣狗吠,但人的语言对于它来说还是过于复杂。它小心地继续观察着。

主人摸摸它的头,理了理它的羽毛,还从木箱里摸出半捧绿豆送到它嘴前……看来情况正常,没有什么事要发生。晶晶放心了,伸展一下翅膀,咕咕嘟嘟地表示兴奋和感激,啄掉第一颗绿豆。

主人的声音又透出了沉重:“兄弟,这事只能你来帮我一把了。实在对不起,我舍不得你走,可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还看得上你。我也只有你这件宝贝。那个老王八蛋,那个臭杂种,居然也是个玩信鸽的家伙,居然看上你了。你说这事……”

晶晶对这种语气和脸色再一次感到奇怪。他在跟谁说话?是跟门边那条狗吗?或者是对门外那棵树吗?不然神情为什么这样陌生?

“朋友总要分手,你不要怪我,好好地跟着那个王八蛋去吧。你帮了我这一次,我一辈子记得。你要是这一次帮成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大救星,我会天天为你祷告……”他已经盘腿而坐,两手合十,闭上双眼,“天灵灵,地灵灵,保佑我的兄弟一路平安,无病无灾,长生不老,阿弥陀佛……”

晶晶不懂这些声音,但懂得脸色和语气。它不再啄食,飞到屋梁上,占据了一个随时可以逃飞的安全地带。

“吃吧,吃吧,你不要怕,下来吧。这就算咱兄弟一场,也有个告别宴会……”主人看着它,不再说话,眼里突然有了亮晶晶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它安静,让它放松,让它最后一次听到主人的吹奏,他把铁匣子再次塞到嘴里,吹响了俄国的《三套车》,知青中的一支流行歌曲。他吹出了呼啸的雪花,颤抖的冰凌,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原,还有从冷冷历史中飘来的马嘶。那是在一个异邦的河岸上,一个车夫在孤独而哀伤地歌唱——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着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就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晶晶觉得主人的泪花不怎么危险,咕咕一声,再次飞落桌面。

第二天一早,主人把晶晶塞进一个硬纸盒。里面多暗呵,多闷呵,多狭窄呵。鸽子开始不安地大叫,扑扑地挣扎。

主人找来剪刀,给它挖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透气窗。

鸽子把头探出窗口,还在叫。

它是有点不习惯吧?主人嘀嘀咕咕,把它的食盆、衔来的树枝以及经常戏耍的乒乓球,都塞进了纸盒。

咕嘟嘟,咕嘟嘟——窗口里透出的声音仍然凄婉而惊慌。

主人提着纸盒出门了。一开始,晶晶虽有所不安,但以为现在不过是再一次出门旅行,倒也不像是什么灾难。但它渐渐有了疑心,因为过了好一阵后,它不再听到主人的说话声,更没听到口琴声。窗外有时明亮,有时昏暗,有时人多,有时人少,但都是陌生面孔和陌生话语。它还先后嗅到了汽油味、沥青味、皮革味等等它不知道的气味,先后听到了汽车喇叭声、火车轮子声、列车广播声等它不知道的声音,看来一切都非同寻常和凶多吉少。它在剧烈晃荡的黑暗中一直紧张万分,咽喉里抽出嗖嗖嗖的弱音。它只有在遇到猛兽时才有这种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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