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属于情感(4)

 

在我进城的那一年,还牢牢记着当年古松被砍倒时大家说过的话,他们想到城里最高的楼上看看,做成龙骨大梁后的古松是什么样子。我在城市里走动了很久,真想替父老乡亲寻找一个满意的答复。最终结果是我的放弃。我寻找越多,答案越荒谬:古松在城市的高楼面前,正好应了那句话:英雄无用武之地。楼房盖得越高,越是不需要大树派用场。我只能选择遗忘而不再去面对古松到底作何用处的答案,城市是乡村毕生的梦乡,我没有权力打碎它们。

城市是人趁上帝做梦时,匆忙发明的一种专门供人享受的东西。

白天,每一个人都在忙得不可开交,城市便总是灰头灰脸的。城市的美丽属于夜晚。在一万种灯光的投射下,每一个人都会在它的妖娆面前身不由己地放弃自持,在心里拾起最轻松最能感动自己的幻想。城市在世界中的位置节节攀升,源于今天的人几乎将力量都使在城市的身上。在温情脉脉的感动中,城市不动声色地夺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的精神资源,使其更能和谐地共存于物化的旋律之中。

湖上的风在大雁的翅膀下刮得更猛了。

迎着风,大步紧走一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能让心里产生怀想的松树了。松涛声忽然间变得缥缈起来,好像经不起北风的搜刮,一下子逃逸到高空。我没有停下。从前的经验一下子苏醒了。我意识到松林就在眼前时,一棵五十岁左右树龄的松树便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管是在高山大岭,或是在田野湖畔,天下的松树全都一样,只要有上几年树龄,松树就会凸现出与世上繁华格格不入的性子。南方最冷的日子正在来临,可是我的周身如同火一样发烫。当我的手触摸到松树的身子时,一种震颤顿时横亘在胸膛里。松树有一大片,每棵都很粗壮高大,落下的针叶在地上铺出一遍金黄。在松树林的深处,一对情侣正在忘情地发泄着他们的爱情。城市爱情不在乎有人打扰,何况眼前的松树有足够的尺寸作为屏障。松树没有人来人往地抚摸,这使它的周身粗糙如初。那种滋味进入心里,眼前立即闪动着乡村被风霜磨砺过的面孔。久违的松树通体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松脂香。在目光平齐处,有人用小刀刻出一个心样的图案。图案上面布满一滴滴的松脂。刚刚凝固的松脂软软的,手掌搁上去,还能被粘住。几个不大的气枪弹孔,被松脂塞得满满的。松脂凝固后都会成为坚硬的结晶体。

在劳动中爱过的乡村男人,最会形容那些浸在汗里的乳房。他们说那是一块还没干透的松脂,粘上手就扯不下来,好不容易扯下来,十天半月还能闻到嫩腻的肉香。我将手紧紧地搁在松脂上,耳边又能听见那些大大方方地裸露着雪白而饱满乳房的女人,在田野里发出的放浪的笑声,以及男人由衷的惊呼。

乡村的孩子,曾经好久不理解成年男人,为何将身边最美丽的女子,叫做五百瓦电灯泡。被叫做五百瓦电灯泡的女人是位赤脚医生,一年里难得见到她下地干几天活。只有在双抢与秋播最紧张的时候,她才出面收获稻谷和播撒。她一出现在田野上,男人就像疯了一样,每个人都要大声叫上十次,说五百瓦电灯泡都有了,今晚搞夜战吧。轮到生产队长说话时,他总是说:好吧,大家想搞夜战,那就搞吧!五百瓦电灯泡被成年男人们叫了几年后,孩子们才晓得,这话是瞎子三福最先说出来,形容赤脚医生那对像是许多松脂堆起来的乳房。老家有电灯是此后十年的事。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的三福,竟然能将电灯泡这种东西与女人的乳房联想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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