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忆萍是我堂嫂,又本分又能干的一个女人。我堂兄“文革”中当知青,下到宁乡,后招工进了煤炭坝煤矿,从脑壳上戴着矿灯的下井工人一直干到穿皮鞋的副矿长,一熬就是三十余年。赵忆萍三代也都是煤矿工人,中学毕业没下放,直接顶她父亲的职进了矿区。煤矿里女人少,也不下井,于是坐在办公室里做起了会计。那年五一节矿里搞文艺汇演,要一个男女声对唱,于是我堂兄就唱张振富,赵忆萍就唱耿莲凤,二人在台上表演的是“毛主席呀派人来”。这样就认识了,这样就好上了。结婚、生崽,一直恩爱。过年过节,两人手里提了宁乡的土产回长沙,看父母,走亲戚,有说有笑。崽后来也在长沙念的财经,堂兄希望他毕业留在长沙,但崽是80后,有闯劲,拿了档案就下了深圳,在一家股份制银行里谋了差。过了两年,又同两个同学一起办了家皮鞋厂,自己当起了小老板。堂兄堂嫂说起崽来很得意。“幸亏没让他留在长沙。”堂兄说。“要是留在长沙,顶多就是考个公务员,没什么望头。”堂嫂补充道。他两口子说话都是一唱一和的,就像当年他们站在煤炭坝露天舞台上唱张振富同耿莲凤。
五年前,堂兄堂嫂退了休,就回长沙买了房,安度晚年。堂兄之所以回长沙来住,主要一个原因是他是孝子,母亲年事高,又多病,他要来侍奉,以弥补他心中多年的歉疚。他把母亲从他老弟处接过来住,时不时地墨鱼炖肉、荔枝桂圆蒸乌鸡,把老母亲招呼得极细致。做这事他有快意,很满足。“娘哎,我欠了你的咧。”娘表扬他时他就这么来回答,“我是老来才晓得报答母恩咧。”又带老母亲逛公园,带她看花鼓戏,带她到商场里添置新衣。当然我堂嫂也陪着去,挽老人的手,“慢点慢点,你郎家慢点。”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几年。赵忆萍觉得自己精力还蛮旺盛,憋在家里有些浪费,总想干点么子事。她跟堂兄说起时堂兄就道退都退了休,还做么子鬼事喽,享几天清福噻!有天有个煤炭坝的老同事来做客,老同事是带了他的太太来的。一边老同事就跟我堂兄聊天,一边他太太就跟我堂嫂聊天。那太太也是从单位内退的,住在长沙,如今迷上了做安利。顺手就从包里拿出几件安利的产品,说送给你用喽。这个洗碗呵,么子油都一洗就干净。这个呢,多种维生素,女人到这个年纪嗳,要吃这个,补钙呵,补铁呵,补各种各样的微量元素,才不会老咧。你看我老不老?人家都说我才四十岁,少说了我十几岁咧!堂嫂说咦呀你五十几的人真是看不出咧。“你用喽,用得好,有效果,就来找我,呵,记得。”那太太爽快地说。
过了一阵,堂嫂就去找那太太。从此她也迷上了安利,并且时常跟着那太太去听讲座。一会儿到成都去听,一会儿到广州去听。自己也做起了安利。逢到家里来了人就谈安利,同那太太一样,从包里拿出产品来叫人家试用。“用得好,有效果,就来找我。”
堂兄堂嫂本来两口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但自从赵忆萍迷上做安利了,二人之间的家常话就少多了。堂嫂一开口言必称安利。堂兄把手捂着耳朵,叫道:行行好,莫再在我跟前提安利好不好。你看你一下子到这里去听课一下子到那里去听课,花了那么多的路费住宿费还有伙食费,又进了这么多货,没见你赚到么子鬼钱,只见你一天到晚瞎忙。赵忆萍说,你晓得么子喽?赚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精神上有了寄托。我好愉快的,比你一天到晚做灶蛐蛐愉快得多。
早一晌我到堂兄家去,没见着赵忆萍,问他我嫂子呢?他说,冲气,到深圳崽那里去了。我问冲么子气呢?“冲么子气嗳,”堂兄一脸酱紫地说,“她找我要钱,要六千多块,说要把家里头的锅瓢碗盏全都换掉,换成安利的东西。我说你发神经吧,这些东西用得好好的,何解要换掉?她就跟我吵呵,说我是死脑筋,安利你不晓得几多好咧,你不用不晓得咧。说了一大通,我就是不肯换,结果她就一气跑到崽那边去了。你看看,安利哪点好,把活活的一个人变成了神经病!”
我说你还是把嫂子叫回来吧,你们两口子本来蛮好的,是我们的楷模咧。老母亲也在一旁说,叫回来吧。夫妻有么子气好斗的喽。堂兄说,叫回来,叫回来,她发了话,除非我把厨房里的这些东西全都换了,否则她死也不回来!你说说看,我有必要换掉这么多东西啵?
他这一问,还真是把我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