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人特别忙,一闲下来便百事不想干,只想打牌。于是常去一位朋友家,他这人好客,家里时常宾朋满座,也总是有张桌子不得空,麻将噼里啪啦砌得热闹。去得早,我就在桌上,去得迟,我就在桌子后头观战,或者啄鸟。反正一到这朋友家,人刚落座,马上小许就递上一杯热茶来。牌打到十二点,朋友一声喊:“小许,下面来!”一会儿小许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盆汤面,一人夹一碗,吃得个个振奋,又油头油脸。那面下得极辣,但极有味,比长沙最有名的杨裕兴的面都还要好吃三分。“小许的手艺真是啧啧啧!”人人嗍着冷气赞叹,一面抹鼻子上头的油汗。
小许是我朋友的厨师,乡下来的后生。我朋友讲口福,就送小许到省委接待处一名厨师处学习三个月,遂操得一手好厨艺。人矮小、单瘦,一脸春风。他老婆细彭也是乡下来的,在我这朋友家当保姆,带朋友的崽,后来崽读书了,细彭就留在朋友公司里打杂。人也是单瘦、寡言,老实可靠。小许同细彭是老乡,时间一长,就谈起恋爱,2004年回湘潭老家办了婚事。我们一班朋友都开车到乡下参加婚礼,场面排得很壮观。长沙城里来了这么多车,很给小两口添面子,他二人打躬作揖,一口一个:“谢谢来谢谢来!”走的时候一人送我们一只乡下土鸡,一篮子贴了红纸的蛋。婚后回城来,仍是厨师的厨师,打杂的打杂。一晃几年过去,他二人又生了个崽。那崽很好玩,在公司里乱跑,大家都逗他,叫他小小许。“小小许,唱个歌着。”他就唱歌。“小小许,跳个舞着。”他就跳舞。一边小许细彭就细眉细眼地笑。我朋友是开商场的,他二人又租了个门面,做起服装生意,把乡下小许的妹妹叫进城来守店。又每个星期到株洲芦淞市场进一次货。荧火虫打灯笼,小生意也慢慢挣了些钱。人住在公司里,又在长沙五一路最繁华的地段买了套八十平米的商品房,搞了简单装修,带家具一起,出租。月租金可得两千。一家人遂有幸福感。逢年过节,在长沙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乡下去孝敬父母乡亲。一回来,又带土鸡同蛋,送给我们这些朋友。“小许,你们太客气哒。”我们提了鸡同蛋,就谢谢他。他只说:“哪里哪里,你们客气咧。”
有长沙的朋友在广州的,一回长沙就到我朋友家里去,“我就是想吃小许搞的面。太好吃了,我在广州都想他的面吃。”吃完了面,赞小许,赞完了,又打牌。
我们打牌,朋友的崽小茂在里头做功课。读高中了,作业多得做不完。如今的教育制度就是把学生逼成解题机器,成堆的课外作业简直让学生苦不堪言。我朋友时常打着打着牌扯着嗓子朝里屋吼一句:“小茂,作业做不完就莫做,困觉!”又对我们说,他要学郑渊洁,哪天冲到教室里把崽拖出来,不让他再受这种非人的教育!“人都会教成蠢宝,有么子好学的,老子把他送到外国去读书!”小茂不听他爷的,仍是埋头在题海里。这边细彭极心疼,因小茂是细彭带大的,就叫小许煮甜酒蛋来给小茂吃。两口子守在小茂身旁,又帮不上什么忙,急得直搓手。“小茂,你想吃么子,小许哥哥就帮你做,呵!你讲就是,想吃么子?”细彭只能这样来讲话。
后来我朋友真的把小茂送到了美国。“我要让他活得像个人。”
小茂到了美国,经常在视频上同我朋友聊天。真的,比这边要好玩得多,美国,没有家庭作业。
有一天晚上我又到这朋友家去,他正从电脑上下来,跟我说,你看小许细彭两口子几多好,跟小茂寄了好多的东西,包括他喜欢吃的酱板鸭同他喜欢玩的跳子棋。“都没跟我讲一声,刚才同小茂视频才晓得。好有感情的人咧。他这是寄第三回了,我一直都不晓得。”
这时小许见我来了,连忙泡了茶递过来。我朋友打住了话,望着小许,那眼神好像才认得小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