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台台式电脑就是在矮哥手里头买的。那是1994年,当时流行的PC机是286,矮哥跟我攒的是386。我记得硬盘是新加坡的,现在想来小得可笑,才四十兆。我坐在矮哥的小店里看着他东拼西攒。“四十兆的硬盘是么子概念呢?”他一边装机一边跟我扫盲,“你不是写文章啵?就是说,你再发狠,晚上连觉都不困,一辈子也写它不满!”跟我装了金山软件,装了王码五笔,还装了几个小游戏。又还动员我买了一个WPS不间断电源,“你写文章,写着写着突然断电,那家伙,么子都会丢掉,哭都哭不回来!”到后结账,给九千找了我两百,说兼容机就是便宜,要买品牌的呵,贵死你!第二天咬咬牙,还是到他店里配了台针式打印机。“是的喽,我讲哒你要配这个的,想明白了吧。不买点A4纸嗳?”他收了钱,递根红塔山的烟给我。那年头,吃红塔山是蛮客气的。
矮哥的店就开在袁家岭新华书店的侧边,买电脑配件、耗材,同时拼攒兼容机。那地方人流大,加上PC成了人类的巨大需求,他又一副赚了你的钱还像是在学雷锋的模样,故他生意不火成一千度就没有道理。我每回走他店子过身都要进去坐一坐,顺便买点色带呵打印纸呵之类。他那里手忙脚乱,“烟在柜台上你自己拿着抽呵。”一边把货拿出去,一边把钱收进来。我心里打着算盘,跟他说,你这个店子虽然不大,一年赚个二三十万应当不成问题吧?他笑得一脸谦虚,但不作答,又叫我在柜台上拿红塔山抽。他的钱都装在一只“文革”时期红卫兵们喜欢挎的黄书包里,那包又脏又旧,早失了原色。只要离开小店,那黄包就不离他的身,斜斜地挎着,包的那头不在身后,在胸前。人笑他赚这么多钱,背个这样的包像么子话。他又笑得谦虚,说哎,这你就不晓得,这样的包,贼老倌就不会盯着噻!
矮哥当过知青,所以吃得苦,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生意来了高潮,到底还是请了个帮手。这帮手是个乡里妹子,圆脸,腰身丰满,青春飞扬。矮哥叫她小妹。他女儿虹虹在袁家岭附近的八一路小学念书了,中午就到他店里来吃小妹做的饭。矮哥叫虹虹唤小妹做姐姐。热天气,豆芽菜一般瘦小的虹虹在凳子上做作业,小妹就跟她打扇,拉开柜台的门,到街边上买冰激凌来给她吃。矮哥的老婆是他下乡插队时的插友,回城后当了邮递员,是个劳模,一天到晚忙得不见人影子。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这其间我换了六台电脑。两台台式机,四台笔记本。那个四十兆的硬盘虽然写不满,但不知扔到了哪个爪哇国。袁家岭如今也大变样,书店侧边过去的一溜门面早已拆掉。矮哥的门面是上世纪末拆的,之前有回我到他店里去,他就说好日子过完了,如今装单机做配件没钱赚了,要想办法转行了。烟当然还是红塔山,只是已算不得客气了。笑当然也还笑,只是也没有了那种谦虚。过了一阵我再从那边过,只见矮哥的门面已拉下了转闸门。灰灰铁皮上红漆画了个大圆,中间是一个字:拆。我惆怅了一下。之后好些年都没见过矮哥。
去年我一位朋友从美国回来,恰好逢着他的生日,遂邀了些旧友相聚,在一家海鲜楼里庆生,我终于又见到了矮哥。居然,他从门外走进来,胸前还是那个旧书包。只是头发花了,面皮皱了,但身形显得结实了。我们呵呀呵呀招呼半天,别来皆无恙。我说怕有十多年没见过面啦?他眼珠一翻,“那怕没有。你还好吧?”我说好咧好咧。又拍拍他的书包,问,这里头都是钱?他又开始笑得谦虚,且不作答。我又问他如今在哪里发财。“在张家界,发么子财喽,开个小店,混点嚼用。”后来吃饭,矮哥坐到另一桌,我这一桌有个叫志哥的是矮哥同学,就说起了矮哥,原来矮哥的袁家岭小店拆掉不久他就同劳模离了婚。离婚不到一个月又结了婚,对象就是他先前店里的小妹。小妹是张家界乡下的,他遂拿钱在张家界开了家卖旅游产品的小店。他女儿虹虹判给了他,她叫小妹不叫姐姐了,也不叫妈,只叫姨,或者,“哎”。虹虹后来学打网球,不得了,当年的豆芽菜如今竟然打出了全国的好名次。矮哥有时候去张家界,大部分时间却是陪妹子打比赛。“矮哥现在打网球都是一把好手了。陪妹子练球练的。”志哥说。难怪,我看着矮哥怎么变得那么结实了。正说话间,矮哥过这一桌来敬酒。同我干杯的时候我说矮哥呵祝贺你培养了一个好妹子呵。他一愣,说,你在电视里看了她打比赛?我说电视倒没看,但是听说了,听说了。矮哥遂笑得很谦虚,说,彭帅晓得吧?彭帅跟我虹虹原来在一起练过球的。来,我先干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