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子赶紧掏出小本记,一边记着牛鲜花的话,一边不停地点头。“你不用记,你脑子很好使。”牛鲜花看出他是在讨自己喜欢。帅子巴结说:“牛队长,你对文艺挺擅长吧?”牛鲜花摇了摇头:“只是喜欢而已,比你还差得很远,我不懂文艺!”
帅子从兜里掏出一支包装精美的法国口红,递到她面前说:“牛队长,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牛鲜花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帅子说他的一个亲戚出国,从外国带来的口红,法国货。女人抹嘴唇用的,抹到嘴唇上非常鲜艳漂亮。帅子边说边比画了几下,然后递给牛鲜花。
牛鲜花接了过来,不悦地说,又是封资修的东西!帅子说,牛队长,你抹上去肯定非常好看。牛鲜花突然板起脸说,刚才我还挺高兴,可你一拿这个就走味了!
帅子尴在那儿了,他没想到牛鲜花翻脸不认人。牛鲜花让帅子没事儿赶紧走。马屁拍到了蹄子上,他好不懊恼,沮丧地垂着头往外走。牛鲜花叫住说,东西她不会要,不过抵御毒害,封资修的东西她要研究研究!
帅子走了以后,牛鲜花拿着口红轻轻一旋,口红露了出来。她好奇地看着,摆弄着……
帅子出门时没有看到,石虎子就躲在窗下的暗影地里,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
离开了大队部,帅子高兴地跑向青年点,刘青像上次一样,在半道上等着他,见面就急火火地问:“她收了吗?”“收了。”帅子说着兴奋地一下子把刘青搂住了,“收了,有盼头了……”
又是一个修理地球日开始了,牛鲜花和知青们坐在马拉雪爬犁上上山去抬原木。他们有口无心地唱着:“毛主席的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
刘青瞅人不注意,悄悄地塞给帅子一本书。帅子悄悄地打开一看,是司汤达的《红与黑》。他冲刘青感激地笑了笑。
干活照例还是牛鲜花带头,她和帅子同抬一根杠子。牛鲜花满怀激情地带头喊着号子:“不怕天!不怕地!”
知青们木然地和着:“不怕苏修和美帝!”
“不怕风!不怕雪!”
“不怕苍天大老爷!”
牛鲜花拔尖了嗓门:“战天!”
众人放沉了声音:“斗地!”
“兴无!”
“灭资!”
牛鲜花又唱了起来:“学习大寨呀,赶大寨!”
众人顺着她的路子唱着:“大寨的红花遍地开……”
帅子唱着唱着脚底下一滑,身体一晃,怀里揣的《红与黑》掉到了地上。他想捡,但杠子压在他肩上弯不下腰来。他怕让牛鲜花看着,慌忙用脚划拉着雪把那本书埋上了。
牛鲜花光看他上半身,没有看他脚底下的动作,关切地问:“怎么?抬不动了?”帅子冲她笑了笑。“你上一边去!”牛鲜花说着,把帅子一推,一个人把杠子扛到肩头。
大家见到这个情景都愣了,慢慢放下杠子。牛鲜花急了,大声叫道:“给我抬起来!”大家犹豫了一下。牛鲜花扭过头来看着众人,厉声叫道:“抬起来!”
众人听话地抬起杠子。牛鲜花眠着嘴,猛得直起腰来,朝前走去。帅子站在旁边默默地望着牛鲜花奋力向前的背景。牛鲜花喘息着高声叫道:“来,唱起来!”
歌声又响起来了,在空旷的山间显得格外嘹亮。
山上太冷,知青们休息的时候,点起了媾火,他们围火而坐。听牛鲜花在读两报一刊社论:“总之,放眼国际,美帝苏修日薄西山,日子一天天不好过;放眼国内,万里山河一片红,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切不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阶级敌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齿,正伸腿撩胳膊练猴拳,他们的罪恶可以用一个成语来包括……”念到这里牛鲜花停住了。众人不知道为什么,都看着她。牛鲜花有些发窘,抬起头来轻声问道,谁认识这个字?什么竹难书?
牛鲜花把报纸递给大伙儿,众人传看着,都摇着头,表示不认识。报纸传到帅子那儿,帅子没有接报纸顺口说,不用看,罄竹难书,这个字念罄。“罄”是什么意思?牛鲜花问。帅子说,罄是用尽的意思,书是书写,这句话就是说,阶级敌人的罪恶就是说用尽了竹子也写不完。
“哎,干嘛用竹子写呀?”牛鲜花还是不解其意。帅子耐心地刚要解释,牛鲜花猛地一拍脑袋:“你不用说,我想起来了,古代人在没发明纸张之前是把竹子当纸用的,你说对不对?”
帅子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牛队长英明,你说的完全正确!”
牛鲜花把报纸仔细地收了起来说:“今天的政治学习先到这里,下面按照大队支委的决定,要对帅红兵同志在监管期间的表现向大伙征求一下意见。大家要背靠背,在每张票上的优良差选一项,大家一定要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认真填好这张票。谁发一下?”
兔子赶紧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我来,我来。”他殷勤地从牛鲜花手里接过票。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在竭力讨好牛鲜花。
划票的时候,帅子不能在场,他正急着离开去找那本埋在雪里的《红与黑》。找到以后,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着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鲜花走了过来叫:“帅子,帅红兵,你在哪儿呢?”帅子一惊,慌忙把书埋到屁股下的雪堆里。牛鲜花发现了帅子,走到他面前,帅子慌忙站起来。牛鲜花不解地问,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帅子故作诚恳地说,这儿静,他正在琢磨检查该怎么写。
牛鲜花向帅子通报考评结果,大家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希望他再接再厉,争取早一天解除监管。帅子把胸脯挺得老高,发誓说他一定不辜负牛队长和大家的期望!
牛鲜花看了看他,抿嘴笑了:“时候不早了,收工了,咱们下山吧!”
走不多远帅子突然站住了,两手在大衣兜里掏来掏去,像是在找什么。牛鲜花问他找什么,他说手套丢了。他让牛鲜花先走,他到山上去找找。
四周静谧无声,牛鲜花看着帅子高大强壮的背影发愣。
帅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刚才坐的地方,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见牛鲜花没有跟来,猛的把雪扒开,找到了那本《红与黑》。他坐在雪地上,背靠着大树,翻书看了起来。
牛鲜花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帅子下山。突然醒悟到这是帅子在耍她,牛鲜花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就这么容易上这个小子的当,抬手重重打了一下的脑门,然后顺着帅子的脚印追上山去。
牛鲜花进了树林,远远的就听见帅子在大声朗读着:“教堂的钟声即将敲响,德瑞拉和德瑞拉夫人还在说着话。于连紧张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他的手在发抖,心在发抖……”她轻手轻脚地凑到近前,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伸头望去,就见帅子躺在雪地上忘情地读着:“而德瑞拉夫人似乎感觉到了晚风的寒意,裹了裹披肩,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于连的心又是一抖,他发了赌咒对自己说,我一定在钟声敲响的一刹那,握住德瑞拉夫人的手。如果,如果她一声尖叫,那么他这个乡下的土小子就彻底捂着刚刚被扇过的脸,滚出这个城市,如果……”读到这里帅子情绪激动起来,他忽地坐了起来,“钟声响了!于连迅速地握住了德瑞拉夫人的手,而这时德瑞拉先生正望着天上的月亮。上帝啊,德瑞拉夫人没有尖叫,似乎也没有反应。德瑞拉夫人的手那么绵软,好像没有骨头,没有温度,凉凉的,让于连感到了心颤心疼。德瑞拉夫人对丈夫说,你先回客厅吧,我再稍坐一会儿。于连热血沸腾,上帝啊,我的上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