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来了,大嘴女人先进来说了。张培河踮着一只脚站在门外。冯彦虎早看见了,故意不理睬,稳稳地坐着,慢慢和曹兀龙拉着闲话,慢慢吃喝,不时笑几声。文戈也在,有点看不惯,朝门外招呼一声:“曹书记叫你,你就进来么,这里有板凳。”
冯彦虎感觉到了,看一眼曹兀龙。曹兀龙也感觉到了,嚼一阵菜,冷着脸说文戈:“简报你得快弄了,好了没有?”文戈说:“快了。”李映吃得快,放下碗出来,冲张培河使一下眼色,悄说:“进去,到里头板凳上坐下。”张培河感激地回看,嘴唇嚅动一下,没说出话来。
文戈也吃完出来了,见张培河头上还包着纱布,说:“头还没好?”张培河说:“好些了。”文戈说:“进去么,进去坐。”张培河摇摇头,仍站着。
曹兀龙打着饱嗝出来,仰着脸向他屋里走。冯彦虎跟着,从张培河身边过,仿佛没看见,眼角儿都没有挂一下。二人进屋去,剔牙,喝水,说闲话,直到无话可说了,曹兀龙才一扬下巴说:“叫来。”冯彦虎伸脸出去,瞪一眼张培河,喝令:“你来!”
张培河这才提起有点站木了的腿,一点一晃地向屋里走。冯彦虎先没头没脑地呵斥一顿,喝他站好听曹书记训话。
大门口有几个老汉老婆子探看,冯彦虎知道是来开会的,出来招呼,正碰上前任支书周万贵。冯彦虎见左右无人,悄说:“我给你说一句话。你们支部这几天要讨论吕翠儿的入党问题,周兢可能捣鬼,你要在下面做做工作,保证不出一点问题!明白吗?——你的事我正在考虑。田养民那么对待你是不公正的,干部嘛,谁不犯错误,不能犯一点错误就一棍子打死。公社班子快批了,公社班子一定,就要整顿各大队班子,你心里有点数着!”
说完,目光严厉地往他脸上看。周万贵是过来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见有人来,只点一下头,啥话都没说就走了。冯彦虎喊周兢开了会议室门,让来的人进里面坐,他才回来。
曹兀龙还在训斥张培河:“……她现在是干部,你知道不知道?好,还是不好,有领导管她,你没有权力打她!骂她也不行!打人骂人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人,我可以交给你,但是,你必须保证,要绝对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共产党的王法是说到做到!我把人交给你,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要叫你负完全的责任!完全的责任!”冯彦虎立即助喝一声:“曹书记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张培河吓得一哆嗦,瞅瞅两位大神,舔舔干咧的嘴唇,点了点头。冯彦虎又喝一声:“你听清了没有?咋不说话?”张培河这才清一下嗓子,干涩地说:“听清了。”冯彦虎又顺着曹兀龙的意思,打墙夯院,结结实实训斥了一顿,方让张培河回去。
曹兀龙见他走远,说:“这个瘸子倒是个老实人?头咋了,包的纱布?”冯彦虎说:“没出息。前几天和吕翠儿吵嘴,叫小吕搡倒把头绊烂了。”曹兀龙笑起来:“小吕还比瘸子厉害?”冯彦虎笑道:“打架瘸子老吃亏。”曹兀龙笑:“那还算啥男人!”
周兢过来说:“人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动不了的叫不叫?”冯彦虎瞅着曹兀龙说:“动不了的就算了吧?”曹兀龙说:“算了。”
三人过去,老头子们有的在板凳上坐,有的在地下蹲着,曹兀龙想说都坐板凳上,见地下没有多余的板凳,就没说话。靠门的几个站起来表示对书记的敬意,曹兀龙也叫他们坐下了。
冯彦虎先开讲。讲完曹兀龙讲。正讲着,听院里有棍子拄地的“噔噔”声。冯彦虎吃过亏,比较敏感,猜着可能是瞎眼婆婆来了,怕她闹事,却一时想不出制止的办法。正犹豫,却听她在门外一声号叫:“曹书记,青天大老爷!”接着,“扑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流着泪哭诉,“县上的曹书记,好人啊!好人!我碰到青天了!麻眼儿碰到青天了!共产党好啊!共产党的书记好啊!青天大老爷!”
屋里顿时乱了营。周兢赶紧出去拉劝,不让她胡闹。瞎眼婆婆哭道:“我不是胡闹,我说的是心里话。曹书记,是县上的曹书记把我的媳妇子给我送回来了!我这个瞎老婆子还有谁管呢,谁都不管,曹书记把我救了!曹书记把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救了!青天大老爷啊,曹书记!”
众人这才知道是咋回事。曹兀龙也听明白了,分开众人出去,也不嫌瞎眼婆婆身上的土、眼泪、清涕,抓着她的胳膊拉起来,在她耳边大声说:“老人家,快起来,不敢这么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是贫下中农的勤务员,是专门为你们服务的,不是青天大老爷。再不敢这么叫,你叫着叫人听见了不好,懂吗?老人家。”
瞎眼婆婆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鼻涕一把泪一把,只用袖子乱抹。曹兀龙立即掏出自己的手绢,塞到她手里,大声说:“老人家,不要用衣裳擦眼睛,你眼睛不好,袖子不干净,有细菌呢,我给你一个干净手绢你擦眼睛去。送给你了,听清了吗?”
屋里的老头子老婆子感动得唏嘘赞叹,有心软的,还不住擦眼抹泪。瞎眼婆婆摸着那条手绢,仿佛捧住了一片青天,心底里充满了阳光,世界仿佛都变亮了。她坚持摸了摸曹书记的手,捧着曹兀龙的手嘟囔了好一阵,才带着一片虔诚感激地走了。
会议重新开始,曹兀龙脸上挂着一片发自内心的慈祥和善的笑容,连那对凸眼也变得柔和光明。屋里原来不敢抬头的老头子老婆子,现在都活跃起来,盯着县上的大书记一个劲儿地看,想把“青天”的形象尽量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