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2)

菲儿耐心地记下每一本还书,同时在阿巴斯先生的眼皮底下草草地检查那些书有无损坏。他似乎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他亲自动手,菲儿哭笑不得,她自己也不是做这种事的合适人选。她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在许多方面都与别人不同的图书馆员,她不像她的同事们那样有条理、讲究细节,不过,她很享受这份在小小的、零落的部落之间穿行的特殊工作。她喜欢知道哪些书被借得最多、哪些书无人问津。她还喜欢这些不大像读书人的新读者将他们要借的书递过来的那个时刻: 她会观察一下他们的脸,然后,她的手和他们的手会共同将书托住片刻,好让她记下书名和借书者的名字。说她把这一刻浪漫化了也罢,她所感觉到的与这些人的亲近感正是她行为的主要动力之一。

另一个动力是有关母亲和快要饿死的比夫拉人Biafran,比夫拉人。比夫拉是尼日利亚东南部的地区。1967年到1970年的比夫拉之战(或称尼日利亚内战)造成了200—300万人的死亡和空前的饥馑。的童年记忆。

菲儿念小学的时候,她脾气暴躁的寡母只能容忍自己的四个孩子哭闹十分钟。无论哪个孩子,只要闹够了十分钟,她都会厉声斥责:“福格哈特的圣布里奇德Saint Brigid of Faughart(公元451—525),爱尔兰女修道院院长,爱尔兰的守护神之一。福格哈特是她出生的村子的名字。啊!想想那些快要饿死的比夫拉人!”如果这个烦人的孩子继续哭个不停——在母亲情绪很不好的时候,哪怕只是下嘴唇接着抖了一下——他或她的屁股上便会留下通红的手指印。菲儿的母亲在说上面那句警告的话时总是说得又快又含糊,顺便夹带了老家爱尔兰的口音。菲儿知道布里奇德,她是母亲最喜欢的圣人: 一个奴隶的女儿。传说她能医治麻风病,还能把水变成啤酒。但是,她不知道“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如果她能找出这个词的含义,或许便能顺藤摸瓜地进入她复杂莫测的母亲的内心。母亲总是对爱尔兰天主教慈善机构嗤之以鼻,她自力更生地为曼哈顿区的一位学者当“私人秘书”,她很少提到这位“学者”的信息,菲儿觉得他很可能是她杜撰出来的。

可是,菲儿无论在哪本字典里都查不到这个神秘的“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教室里的字典上没有,图书馆的字典上也没有,就算在她最好的朋友——住在布朗克斯区的莉齐·迈克艾罗伊——家的词典上也找不到。她惟一一次鼓起勇气问“妈,‘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的时候,母亲把本该打在嘤嘤呜呜的妹妹身上的巴掌赏赐到了她的屁股上。

到了菲儿念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养成了在家装疯卖傻的习惯。她会表演一些体操动作,或讲一些粗野的笑话来博她腰背笔直、操劳过度的母亲一笑,这一招有时候还挺管用的。而另一方面,她想要亲近母亲的努力却总是遭到拒绝。母亲拒绝回答孩子们胆战心惊地提出的几个少之又少的问题: 比如她的童年啊,她的工作啊——甚至问问有关亲生父亲的事都不行(父亲是在走夜路回家的路上被车撞死的,当时菲儿还在蹒跚学步)。“你们把值得记住的事记牢靠了就行,”母亲会说,“不该记的事情趁早忘了。”

所以,菲儿仍然会间歇性地寻思一下“快要乐死的匹夫懒人”是什么。

她是在高中的社会课上学到“比夫拉人”的。此后,她便开始在中曼哈顿的大图书馆里搜寻“比夫拉人”的历史,她在图书馆五楼泡了好几个星期,日复一日地俯身在图书馆坚实的木桌上,全神贯注地研究“比夫拉人”,仿佛他们是她改善母女关系的法宝。她读到了比夫拉人反抗尼日利亚失败的历史,读到了由于政治上的优柔寡断而迁都三次的事、两百万人死亡、儿童被活活烤死、年轻的女孩被弹片炸成两半,还有饥荒——到处都是饥荒。她的母亲一定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饥馑的照片,震动之下,才想到了用“比夫拉人”来激励自己的孩子。

菲儿的朋友们哀求她不要再每天研究这个了,但是她办不到。事实上,到最后,她去图书馆的目的已不仅是为了研究母亲的训话,她的兴趣甚至一度压倒了她青春期的愤世嫉俗心理,促使她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她要去帮助这些比夫拉人!虽然她不知道怎么个帮法。后来,母亲病倒了,菲儿终于意识到: 帮助那些比夫拉人并不能拉近她与母亲的距离。大学二年级,母亲去世。那是菲儿最后一次哭泣。就在那时,她也明白自己的泪水中既有伤痛又有绝望。

大学毕业后的一个夏天,菲儿到欧洲去做了一趟旅行,那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她没有成为国际援助人员,她成了一名图书馆员。毕竟,是图书馆为她解开了童年的一个谜,让她明白了母亲那句神秘训话的含意。不仅如此,她还在那些高高窄窄的书堆中间感受到了拥抱。她觉得图书馆滋养了她,馆中的知识抚育了她——这些感觉本应存在于童年的家中,倘若母亲没有?生存的重负压得吝啬言语,倘若父亲没有丧生在车轮之下,倘若父亲活了下来……

尽管如此,她依然会梦到非洲。后来,她在一个图书馆网站上看到了一条招聘启事: 几个美国公司想要联合招聘一名短期顾问,帮助他们在肯尼亚建立一个由骆驼运输的图书馆。她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好像是冥冥之中某个知晓她心底渴望的神灵为她量身定做的一份工作。她立刻申请了这份工作,就算领导不准她休假,她也要去。

卡妮卡正在掸去书上的灰尘,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她一边掸灰,一边阅读封底的内容简介。有时候,她会翻开书去看捐赠者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比如“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问候”,或者“马克·吐温小学向您问好”之类的。有那么一两次,菲儿看到卡妮卡用手指抚摸那些手写的文字,尽管她既不知道北卡罗来纳州在哪里,也无法想像马克·吐温小学的模样。

卡妮卡总是借非虚构类的作品,并且总是在深思熟虑后才会作出选择。与她不同的是,有些人选书的时候就像在参加电视上的竞赛节目,好像有人规定他们必须在几秒钟之内作出选择一般。还有一些人既不读书名,也不翻看一下书中有无插图,他们根据颜色、大小或气味来选书。菲儿见过一些人将书本举到鼻子下面,出声地嗅了一下,然后翻开书页、张大嘴巴用力地闻了闻,接着,他们或是带着满意的微笑将书夹到腋下,或是皱着鼻子将书放回到草席上。

“汝要吃茶否?”问这话的是卡妮卡的奶奶,尼玛说着一口深受圣经语言影响的英语,听起来又做作又古怪。“汝”啊,“尔”啊,动词变形的时候遵照的也是古英语的方式。菲儿接过了她递来的杯子。尼玛的另一只手上抓着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冬日计划”。菲儿早些日子读过这本小说的内容简介。书中的主角是一个有外遇的女人,她的丈夫和她离了婚,并且赢得了几个孩子的监护权,类似现代版的《安娜·卡列尼娜》。虽说尼玛很喜欢小说,菲儿还是忍不住奇怪: 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故事感兴趣。菲儿想着要不要向尼玛推荐别的书——算了——这位老奶奶一旦选定了书,就会像猛兽抓到了猎物一样一口咬住不放,容不得别人置喙。

更何况,菲儿相信人的本能是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文字需求的,就像身体的饥渴感可以指导人去吃饭一样。她自己就在图书馆密密麻麻的书架间经历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身体选择: 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读什么的时候,她会摊开手掌,一边轻轻地嗅着,一边游来荡去。待直觉发挥作用的时候,她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好像她的双手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每一次,她都发现直觉所选中的正是她当时需要的书: 有时是小说,有时是传记,有时则是一本薄薄的晦涩难懂的诗集。

草席的一边,站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面对刺槐树下的这番盛景,她们拼命装出兴趣索然的样子。其中一个女人身形消瘦,但是手臂健美,她的脖子上和肩膀上装饰着串串黄色和蓝色的珠子。另一个女人身材圆润,挂着一对哺乳期妇女沉甸甸的乳房。她们眉间、鼻子和脸颊上画着的微红油彩,以及她们下巴上文着的三道笔直黑线,都表面了她们是已婚女子。

菲儿身边的人群散了一些,于是,她转向那两个女人。“请过来吧。”她说,一边鼓励她们往书这边靠近一点。

两个女人冷淡地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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