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版序:关于新版

朱天文

九年后重新出版《学飞的盟盟》,编辑同仁希望能有盟盟的图画做版面,身为家中的仓库管理员,我找了一些出来给编辑。说是美编看了惊为天人,要我再拿一些,又拿一些,结果扩充成目前这个样子,一半文字,一半盟盟的图画,看起来像是一本新书了。

这些美编惊为天人的图画,多年前,也一样惊到我。事实上只要任何一个有小小孩的家庭里,到处,到处都可见这种涂鸦,一笔成谶的涂鸦。

成谶,因为他们平空而来,平空而走。那些线条,绝无仅有只此一回的,画出来的同时,画也消亡了。其线条,我观之不尽,觉得可跟好几位大师画家活到*十岁时候画出的线条媲美。只是小小孩子长大了,他们的线条也就没有了。

所以盟盟开始会拿画笔在各种材质上涂鸦以来,随便一张破烂纸片,譬如沾了番茄酱的餐巾纸上面一幅横横竖竖圈圈(据称是盟盟跟爸爸下围棋),我都不放过收藏起来,觉得那是时间化身为飞鸟走兽忽一瞥留下的毛羽和足迹。如此收有一箱子。

譬如盟盟外婆扫地捡到一张涂鸦在上头记下“盟四岁半”,盟盟告知是“妈妈带三胞胎过斑马线”,大人闻言好稀奇的系之以文字。盟?外公亦在几张颇似米罗构图的线条旁系字,始知是细胞与细菌大战图。盟盟不会注音符号以前,四处托钵大人帮她笔录口述,有美国蒙大拿州的鸭嘴龙被三只暴龙吃掉图,有她用废稿纸歪歪扭扭制好的一册册小簿子是图画故事书,《我是多鱼港》,《被绑架的小绵羊》。五岁时盟盟突然画了无数大麦丁狗狗。美劳课教版画制作,回家来盟盟就痴狂印出一条又一条斑斓的鱼。盟盟十岁画的那张大黑猫是失踪的墨墨。

由此我不免怀疑,就像人人家中有几册家族纪念照,人人家中也一箱子小小孩涂鸦,除了对自家人充满回忆和意义,对别人呢?

我想起九年?天心写此书时,读者反应的一个有趣现象。两种读者,有小孩的,跟没有小孩的。

有小孩的父母亲,差不多是,礼貌保持着沉默。真所谓事不关己,关己者痛,这礼貌沉默里是关己者的一肚子意见感想。小说家朱天心如何也写起了妈妈经?那么妈妈经,对不起,可是人人有一本说也说不完的。

没有小孩的呢?倒是他们,觉得好看极了。

记得那年樱花季,我与一位妙龄新人类坐在御苑那棵垂樱前,从头到尾新人类不看花就跟我讲《学飞的盟盟》,讲得我爆笑连连怀疑那是一本笑话集。而同为小说业者,我怎么看还是以为,此书是小说家有一次机会对一个人类初生小孩的田野观察,被观察者盟盟,和盟盟的涂鸦,好幸运被记录保存了下来。

二〇〇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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