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朱颜记》五(2)

那面镜子真的很古怪。我拿来照的时候,里面就是我。可是别人拿去照的时候,里面也还是我。父亲说大晁皇帝一早就在镜子里看见我了,派了这些人是专门来寻我的。我听了就很生气。看见是我又怎么样?看见了我就非要把我娶到手才行么?我要是看见谁家的骏马生得好谁家的宝贝多就要抢来吗?还讲理不讲理了!

父亲听我发着小脾气,好像很有感触的样子,却始终没有赞成。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做什么事情他都给我撑腰,哪怕我做错了。他对怜姐姐和弟弟都没有那样。我看见他凝视着母亲,而母亲的眼中竟然又是迷蒙和凄楚,好久好久没有看见母亲这样了。我吓得连忙闭上了嘴。今天是怎么了,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似的。我想念那个羽人,在他面前我好像永远不会犯错误。哦,我想起来了,不对,我讨厌他!哼,偷偷就想跑掉!

“阿蕊,”母亲忽然开口,“到娘亲身边来。”

“岚!”父亲似乎想阻止母亲,却没有继续。

母亲亲亲热热地让我靠在她怀里,用牛角梳子梳理着我的长头发。我最喜欢母亲给我梳头了。

“阿蕊啊!你娘当初也是给你爹抢来的。”母亲平静地说,她的手稳稳的,我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她。母亲也不看我的眼睛,把我扳了回去,继续给我梳头。“娘原来是朱岩部大王的妻子,你爹听说我漂亮,就带着热河部的勇士们来抢我。朱岩部的大王不肯,你爹就灭了朱岩全部五万人,另立了一个素巾部来替代。阿蕊,听娘说,你亲爹是朱岩部最后一任的大王舞博南……”

我一把推开了母亲:“娘你乱讲!”我盯着父亲,满心希望他告诉我母亲讲的都是错误的, 都是假的。父亲盯着我的眼睛,片刻,垂下了眼帘:“阿蕊,爹征战一生,做过很多事情,很多不对的事情。”他讥讽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的对与不对,就是老了,我也没有后悔。唯有杀死你亲爹这一件,我一直念念难忘。舞博南是个英雄好汉啊!我心中有愧。”

“爹――”我拖长了声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听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缩了一下身子,不知道如何应对。

“阿蕊,”母亲打断了我,“你爹是夜北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做的事情轮不到我们女人家来评价。你亲爹是个好人,你爹也是。这些年来,我心里也时常念着你亲爹,我对你爹也并不好,你爹都知道。可是……”母亲犹豫了一下,脸略微红了一下,“你爹待我们两个着实不错。就是你怜姐姐和你弟弟,他的亲生骨肉,他也没有疼你这样的疼法。大家管你叫朱颜公主,也不仅仅是因为阿蕊你的红脸蛋漂亮,这些事情爹怎么不知道?他想补偿我们呢!”父亲的脸也红了,我没有看见过他这种神情。

“我不要听!”我堵住了耳朵,我的父亲忽然就变成了杀死我亲生父亲的凶手,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阿蕊乖,”母亲轻轻抚着我的头,不管我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你就满十六啦,是个大姑娘了,要懂事。他们男人想要土地,要美女,要天下,那是他们血管里面流着的东西,我们不懂。在夜北我们女人算什么?可不就是一棵小草,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倒。你爹抢我来,我虽然心中怨他,也知道好歹。你亲爹待我也没有那么好的。”

我听明白了,原来母亲要我乖乖嫁给那个大晁皇帝。她,她怎么能这样?!我不喜欢,我不要嘛!为什么她承受了的,我就要承受?

我“刷”地站了起来:“爹灭了朱岩全部才抢来了娘,那让大晁皇帝灭了夜北七部再来抢我好了,凭什么要让我这样心甘情愿地嫁给她?”

母亲脸色苍白,挥手就打了我一个巴掌。“你这个孽障!”她颤抖着嘴唇说,“要让七十万夜北人都死在你手里吗?”母亲从来不打我,可是这次她打得真重,我的耳朵都嗡嗡地响。

“爹!”我委屈地喊了起来。

父亲的脸色凝重:“阿蕊,大晁皇帝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他的脸上有惭愧和伤痛,但更多的是无奈。这是我崇拜景仰的父亲?我纵横四海目穷天下的父亲?我呆呆站在帐中,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陌生了起来。

“讨厌!”我轻声喊道,直直冲出帐去。

“阿蕊!”我听见母亲着急的叫声和父亲的抚慰,“让她去,这孩子心里苦,我对不起她……”

我朝着马厩飞奔,我不会吹口哨,我只会喊。

“微风!!”微风俊美的身躯瞬间出现在我面前,缰绳上分明还有拽断了的围栏。“还是你最忠诚。”跳上了马背,我忽然觉得茫然。夜空下是无尽的大地,我该去找谁,谁能帮我?

“叶子!!”我喊着。我想起了那个羽人,他走了没有?不,他也是个骗子。“楚夜!!”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的面具没有带出来,在我需要它的时候。“楚夜!!!”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哭了,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上流淌,流到嘴角,是苦咸苦咸的。

微风恼火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蹄子在地上敲得烟尘四起。

军中的情谊,一般人不能理解;而战场上的情谊,一般的军人也不能理解。我既然说我没看过那面铜镜,言涉坚就相信。如果他不懂得相信我,恐怕我们两个都已经躺在哪一处的荒草丛中和白骨做伴了。只是他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敬服,总还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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