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到这一步,最好是安安分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像土拨鼠似的,大气儿都不要喘。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榜样:周姨娘。她跟赵姨娘是贾政身边的哼哈二将,却把自家的日子过得风不生水不起,谁也想不起有她这个人,也就想不起来踩她、踹她、阴她、坏她。
赵姨娘偏不。凭什么?老周她是没儿没女,没靠山,我可不一样。我有儿子!
清孝圣宪皇后,钮祜禄氏,雍王胤祯之侧福晋―――清制,亲王、世子、郡王的侧室,凡生有子女者,可封侧福晋,那意思就是生了子女的妾。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她生弘历。弘历二十五岁即帝位,即乾隆皇帝,母以子贵,她被封皇太后。乾隆视其为国母,隆遇至伟。太后八十大寿,年已六十的皇帝还彩衣舞蹈,承欢膝下。
一样是妾出身,母以子贵者多了,凭什么咱就不能有这愿望?
她想得也对。不光是她,估计所有做人家妾的,都会有这想法。
问题是,贾环这孩子不是弘历。宝玉和他比,一个是天上龙,一个是土里虫,是以贾母也不疼,贾政也不疼,王夫人更不疼。弟兄两个,哥哥屋里金奴银婢,钱多得花不完,丫头们都不识戥子,随手拈一块银子就赏人。玻璃碗、联珠瓶、玛瑙盘子,一个失手就砸碎了,也不心疼。好扇子被晴雯哧哧几下,撕好几半,宝玉还叫:“撕得好,再撕响些。”弟弟除了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银,就什么也没有了。宝玉过个生日要多隆重有多隆重,这个也来送礼,那个也来送礼,还要到各庙里放堂舍钱。贾环哪有这个体面!宝玉出门,六个大仆,四个小厮,前引傍围,前呼后拥,贾环只能领两个小丫头子乱跑。
所以贾环也妒忌,赵姨娘更妒忌。
自己做妾为的是什么?难不成为的是爱贾政,要和他郎才女貌,白头偕老?哄鬼呀!还不是仗着生得好一点,可以为自己博个好前程,端起架子当赵姨奶奶?
要说赵姨娘的命还是不错的,事情全按她想的来了。果然嫁了,果然当了姨娘,果然生了一儿一女,果然地位稳固。没想到后面的事情却不由着自己想像了。贾府里金山银山,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却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眼巴巴看着王熙凤穿得好似神仙下界,王夫人屋里宝贝堆盈,自己的小屋子光线阴暗,炕角堆一堆零碎绸缎,那是别人用完了,用剩了,才扔到她这里的。贾府绮罗玉宴,她只能喝一点残汤剩水,是神仙也得抱怨。
看见这个人,想起曹七巧。这个张爱玲的《金锁记》里的人物,出身微贱,麻油店的店花,却被迎娶进豪门,嫁给一个残废的活死人。婆婆看不上,妯娌看不上,丫头婆子也看不上,一个人守一双儿女,所有的生存意义只归结为两个字:金子。为了金子忍耐,为了金子扭曲,为了金子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自己也死在一个无情无爱、无根本无意义的世界―――死在金子的手里。
赵姨娘戴的也是黄金枷,只是她还不如曹七巧。七巧等啊等的,终于等来了啃金子边,喝金子汤,搂着金子睡大觉的那一天,赵姨娘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个结局,哪怕是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