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论——兼及汪精卫(1)

研究中国近代文学史,周作人这个人是一个难以绕过的人物,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但是,偏偏这个人又是一个性格十分复杂、经历十分跌宕的人。因此,在评论这个历史人物时,在论者基本上调子一致的情况下,也时有杂音出现。我个人不是研究近代中国文学的人,但年轻时读过周作人的许多书,也许是当时已经出版的全部的书,对此人颇感兴趣,因此不揣谫陋,也想发表点意见。

促使我想发表一点意见的最直接的动力,来自我最近读的一篇文章:《另一个周作人》,作者傅国涌,见《书屋》,200111,页23—27。文章一开头就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周作人和真实的周作人是有很大距离的。”这里使用了“真实的周作人”这样一个词儿,意思就是说,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周作人是不“真实”的或者竟可以说是“虚假”的。如果想勉强把周作人划分为几“个”的话,那么只有两“个”:一个是“五四”时期向着旧势力冲锋陷阵的勇猛的战士,一个则是在日寇侵华后成为日本的华北教育督办的民族败类臭名永垂的大汉奸,两者都是真实的。两个周作人的历史都是同一个周作人写成的。从生理学上来讲,一个人不可能劈成两个。傅国涌先生的意思大概是说,我们现在一般知道的周作人是后者,是不真实的,只有前者真实。前者是“另一个周作人”。

我个人对于这种提法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想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我们感谢傅国涌先生对“另一个周作人”搜集了丰富翔实的资料。他在本文中有时也提出一些对周作人的看法,比如“其实起码在1928年以前,周作人的血并没有冷却、凝固,没有躲进他的书斋,品苦茶、写小品文,而是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尽的责任”。(页24t,二一开头)又如傅先生讲到,1922年3月,李大钊、陈独秀、蔡元培、汪精卫、邓中夏等一大批非常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在北京成立了“非宗教大同盟”,旨在反对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周作人、钱玄同、沈兼士、马裕藻等则大倡信教自由。傅先生说:“八十年后回过头来看这段公案,如果不因人废言,是非是很清楚的,周作人他们‘少数’人无疑站在正确的一面。”(页25a)

傅先生在不厌其详地列举了前期周作人的丰功伟绩之后,对他转变的过程和原因也作了一些分析。他写道:“他后期的变化(大致上在1927年冬天以后)在思想、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但李大钊的惨死,北新书局被迫停业,《语丝》被禁止(周作人和刘半农曾到一个日本朋友家避了一次难),这些变故对他的转变恐怕都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1928年11月,周作人发表了《闭户读书论》,我把这看作是他生命的分界线,从此以后那个曾和民族共同体共命运,与大时代同呼吸的周作人就彻底告别了过去,回到书斋。那一年周作人仅仅44岁,离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也不到十年。”(本文,页27t)我认为,傅先生的分析是完全正确的,特别是他提到了“在思想、 性格上的根源也许由来已久”,更具有真知灼见。鲁迅和周作人同出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幼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熏陶几乎完全一样。但是,到了后来,两人却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其中思想和性格上的根源起着主导作用。这样说,可能有背于某一些教条。但是,如果不这样解释,又当怎样去解释呢?

傅国涌先生的文章《另一个周作人》就介绍这样多。我在上面已经说到过,傅先生笔下“另一个周作人”是真实的,这里指的是“五四”时期叱咤风云的周作人。这当然是“真实的”。但是,日寇入侵后当了华北教育督办的周作人也是“真实的”。看样子,傅先生是想给前一个周作人打抱不平,“发潜德之幽光”。实际上,根据我个人的观察,第一个周作人,“另一个周作人”,现在也没有完全被遗忘,在“五四”运动的资料中还能够找到他的材料。

我认为,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是如何实事求是地评价像周作人这样一个知识分子。这种人的生命历程变动太大,几乎是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个极端,令人抓不住重点,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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