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北园山大附中·我的生活和学习(2)

北园高中对我一生的影响,还不仅仅是培养购书的兴趣一项,还有更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关键性的,夸大一点说是一种质变。

我在许多文章中都写到过,我幼无大志。小学毕业后,我连报考著名的一中的勇气都没有,可见我懦弱、自卑到什么程度。在回忆新育小学和正谊中学的文章中,特别是在第二篇中,我曾写到,当时表面上看起来很忙;但是我并不喜欢念书,只是贪玩。考试时虽然成绩颇佳,距离全班状元道路十分近,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当状元的野心,对那玩意儿一点兴趣都没有。钓虾、捉蛤蟆对我的引诱力更大。至于什么学者,我更不沾边儿,我根本不知道天壤间还有学者这一类人物。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想干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朦朦胧胧地似乎觉得,自己反正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一辈子能混上一个小职员当当,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常想,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自知得过了头,变成了自卑。家里的经济情况始终不算好。叔父对我大概也并不望子成龙。婶母则是希望我尽早能挣钱。正谊中学毕业后,我曾被迫去考邮政局,邮政局当时是在外国人手中,公认是铁饭碗。幸而我没有被录取。否则我就会干一辈子邮政局,完全走另外一条路了。

但是,人的想法是能改变的,有时甚至是180度的改变。我在北园高中就经历了这样的改变。这一次改变,不是由于我参禅打坐顿悟而来的,也不是由于天外飞来的什么神力,而完全是由于一件非常偶然的事件。

北园高中是附设在山东大学之下的。当时山大校长是山东教育厅长王寿彭,是前清倒数第二或第三位状元,是有名的书法家,提倡尊孔读经。我在上面曾介绍过高中的教员,教经学的教员就有两位,可见对读经的重视,我想这与状元公不无关联。这时的山东督军是东北军的张宗昌,绿林出身,绰号狗肉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姨太太,以这“三不知”蜚声全国。他虽一字不识,也想附庸风雅。有一次竟在山东大学校本部举行祭孔大典,状元公当然必须陪同。督军和校长一律长袍马褂,威仪俨然。我们附中学生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也奉命参加,大概想对我们进行尊孔的教育吧。可惜对我们这一群不识抬举的顽童来说,无疑是对牛弹琴。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三跪九叩,而是院子里的金线泉。我们围在泉旁,看一条金线从泉底袅袅地向上飘动,觉得十分可爱,久久不想离去。

在第一年级第一学期结束时考试完毕以后,状元公忽然要表彰学生了。大学的情况我不清楚,恐怕同高中差不多。高中表彰的标准是每一班的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达到或超过95分者,可以受到表彰。表彰的办法是得到状元公亲书的一个扇面和一副对联。王寿彭的书法本来就极有名,再加上状元这一个吓人的光环,因此他的墨宝就极具有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很不容易得到的。高中共有六个班,当然就有六个甲等第一名;但他们的平均分数都没有达到95分。只有我这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数是97分,超过了标准,因此,我就成了全校中唯一获得状元公墨宝的人,这当然算是极高的荣誉。不知是何方神灵呵护,经过了七十多年,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世局动荡,这一个扇面竟然保留了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扇面的全文是:

净几单床月上初

主人对客似僧庐

春来预作看花约

贫去宜求种树书

隔巷旧游成结托

十年豪气早销除

依然不坠风流处

五亩园开手剪蔬

录樊榭山房诗丁卯夏五

羡林老弟正王寿彭

至于那一副对联,似尚存在于天壤间。但踪迹虽有,尚未到手。大概当年家中绝粮时,婶母取出来送给了名闻全国的大财主山东章丘旧津孟家,换面粉一袋,孟家是婶母的亲戚。这个踪迹是友人山大蔡德贵教授侦查出来的。我非常感激他;但是,从寄来的对联照片来看,字迹不类王寿彭,而且没有“羡林老弟”这几个字。因此,我有点怀疑。我已经发出了“再探”的请求,将来究竟如何,只有“且看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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