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章(12)

我走过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几只鸡在啄食,在饥馑的禅达,这实在是稀罕物,我想连这个也顺它一只,但发现根本不可能追上它们。

我放弃。我出去,做贼要见好就收。我记住了小醉这个名字。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速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我立于禅达的东门市场,和郝兽医所说的黑市贩子祁麻子在做着讨价还价,我仍挟着那捆粉条,一个贼和一个谋取暴利的贩子在低声地讨价还价,那无论如何显得有些猥琐。最后我合上了祁麻子伸出的那个巴掌,表示认同。祁麻子从袖里收了我给他的钱,回身到巷子里去拿药。

我等待着,直到一只大巴掌伸到我肩膀上捏了捏,我注意到那只手腕上戴着阿译的表。我转过身来看到了迷龙。这货仍然穿着实在有辱军纪的那身衣服,他不在乎我的哑然,既然他可以像揍李乌拉一样揍我,那么我对他来说也同样只是一只虫子。

“你们要猪肉炖粉条啊?”

我不确定该怎么对付这个不知该奉承还是疏远的人,“嗯哪。”

迷龙从我的粉条中扳了一截放在嘴里嚼着,阿译的表在他连袖子也没有的臂膀上极为耀眼,“你们已经有猪肉和粉条了。”

我给他不算回答的回答:“嗯,有了。”

“我来进货。你来干啥?”

我继续给他不算回答的回答:“来看看。”

迷龙显然并不在意我希望他走,“你还行,没个官样儿。跟你一块儿那少校就犊子大发了。”他炫耀着他粗大的膀子,“老子就要了他的表。”

我有一种倒霉的预感。更倒霉的是从巷子里出来的祁麻子。我注意到他离老远就冲迷龙鞠了躬,然后从袖子里给了我那个包着五片磺胺的纸包。但迷龙这死东北佬儿显然是不遵守这套南陲通行的袖里乾坤的,他掰着我的腕子把纸包抢了过去,看了看里边的内容。

“你花多少钱?”

我伸出五个指头,迷龙也立刻伸出了五个指头,那五指山是伸给祁麻子的。他直直地一巴掌推在祁麻子脸上,一拳头敲上了人肚子,最后用与他这大个子颇不相称的撩阴腿踢了人的鼠蹊。然后他在祁麻子身上搜索,搜完扔给我一整个药瓶,伴之以一个我绝不相信这尊凶神会做的挤眼,“行价。这么的才叫个公道。”

他扬长而去,进他的鬼知道什么货。我把那个药瓶塞进口袋里迅速离开。今天真好运,今天我有了粉条,我还有磺胺。

巷口工事后,收容站的哨兵松松垮垮地站着,一脸“与我无关”的出尘表情。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运好有人糟。在攻占衙门榨出四十现洋后不辣的起义本已宣告胜利,但赶来镇压的友僚打死了他们一个人,抢走了全部盗赃。现在的收容站外,一块临时拼就的门板上架着那个二等兵的尸体,谁让他打旗打成了最醒目的一个呢?他曾挑过的那块“老子要呷饭”的旗帜现在成了他的殓布,覆盖着他身上的几个弹孔。不辣和他的乌合之众在坐地嚎啕,并不见得有多悲伤,主要是为了吸引并不存在的关注。不辣现在变得鼻青脸肿,表情也更加丰富,他在众人中大概要算多才多艺的一位,他会哭丧,并且很愿意为被他的鲁莽害惨的二等兵哭丧。

“头七来哉拜扎号,东洋鬼子撞过来。

杀人放火样样搞,堂肆苦头呷勿完。

二七来哉细细想,想得眼粒做两行……”

不辣哼唱着。他真是蛮进入状态的,时时拉了几个发颤的高音,还要把两手朝天,手指像半死不搭活的焰头子,朝苍穹举上两举。要麻捧了很多菜梆菜叶过来,就那残破很容易想到他是在哪里弄的,四川老粗很不顾意境地踢着湖南老粗的屁股,直到后者抬起并无泪水的脸。

要麻责难不辣,“搞搞搞!再搞你今晚就没得呷啦!你饿多久了?”

不辣现在开始犯急了,“两天啦!饿死啦!”

要麻悻悻地提醒他,“怪哪个?你吵吵两天不做事!过来加伙啦!――白菜猪肉炖粉条嘞!”

不辣毫无转折地冷静下来,并且冷静到快流口水,“你们还差么子嘞?”

要麻立刻就给他摊了份,“白菜勿够啦!”

不辣爬起了身,风卷残云般扔下了他造就的烂摊子,立刻消失于暮色中。郝兽医拿了碗发零的米,上边插了两根香,挤到了死者身边。我挟着粉条子,走过这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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