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盖世界浪子班头(4)

台侧的琴师歇了半晌,突然将京胡拿起调弦,打云板的待他弦声一定,便打起过门。台下女眷们正在说笑,见台上有响动,立时鸦雀无声。大太太回过神来奇道:“刚叫他们歇会儿,还没吩咐开锣呢,怎么又唱上了?”

云板一收,京胡咿咿呀呀地拉起西皮流水,正是《红鬃烈马》中一折《武家坡》的过门。这出戏的看头大半落在旦角身上――终于轮到王宝钏的戏份,只见台侧缓步走上一纤秀身影,从台前几十盆怒放的各色牡丹中看上去,王宝钏身着青衣褶子银泡子,婷婷雅致如一枝淡墨描的菡萏,台下轰然喝彩。

二姨太看了半天,笑道:“这个青衣挺面生的,唱了两天戏也没见过,难道班头有心藏了宝贝?就是身材略高了些,扮相倒美。”大太太皱眉摇头道:“《武家坡》这一折虽然好听,但极难唱好。昨天没点这折戏,就是怕他们唱走样了。”想了想微笑道,“这青衣身段扮相都不错,且听听嗓子怎么样。”

说话间生旦开始对唱,这青衣起初发音略有些生涩,唱了几句渐渐流畅,与眼神身段搭配,十分有戏,将落魄相府千金被歹人逼迫的模样演得楚楚可怜,台下又喝了一遍彩。

及至后来薛平贵唱到“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时,满是调戏之意,王宝钏本应该又气又怒,指着薛平贵痛骂,台上这青衣嘴角却挂起一丝微笑。

二姨太轻轻噫了一声,女眷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必大家都觉得此处表情不对。接下来更是匪夷所思,王宝钏竟将水袖舞得如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回旋甩出,恰恰搭在薛平贵的肩上,竟成女调戏男之势,众人立刻大哗。

台上这王宝钏浑然不管台下乱纷纷,眼波斜飞,满脸笑意,一句句接着唱这段快板,口齿伶俐,咬珠断玉:“这锭银子奴要了,与我娘做一个寿礼的钱。买绫罗,做衣衫,寻翠钿,添妆奁,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又合着摇板唱道,“来来来,一马双跨往南京赶,给我娘祝寿礼才端。”

全场皆轰动,翠峰惊叫道:“二少爷!”话一出口忙不迭拿手捂嘴。

二姨太听着唱词本就满腹狐疑,一听提点便醒悟,向大太太笑道:“二十四孝里有老莱子斑衣娱高堂,咱们二少爷也仿着这出给您上寿。不是我说,他这份孝顺劲儿,就算是亲生的也未必赶得上。”大太太握住帕子捂着嘴,乐得笑眯了眼,半晌向台上招手道:“快将戏停了。云昊就知道瞎闹,还不换了衣服下来。”

云昊又扯着水袖朝台下团团一拜,才笑嘻嘻地回后台。他从上海乘火车时本穿着西装,此时回到南京老宅中,便换了一身竹根青长衫,英气稍敛,倒添了三分儒雅之色,走出来给大太太行了大礼,笑道:“娘,这出《武家坡》唱得如何啊?”

大太太满脸笑意,端详着他道:“扮相不差。不过你好歹也是钱庄的大东家,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贪玩?”

云昊正色道:“我一年也难得回来尽孝,借着您过寿,哄您乐一乐,哪里是贪玩了?”

他的眼睛里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见底,语气诚挚:“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这大东家不过帮大哥几年忙。我在上海没日没夜辛苦,把钱庄做得兴旺发达,将来等大哥病好了,就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他。”

大太太日夜悬心此事,本来还担心这次如何对云昊开口,现在听他亲口应承,心里一热,几乎坠下泪来,笑道:“忙也要有个分寸,别把你自己身体熬坏了,到时候可叫娘指望哪一个?”拿帕子拭着眼角道,“云腾将来要像你一样争气,娘心里就踏实了。”招手叫过翠峰,“二少爷回来了,吩咐开席。” 

这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再与祝寿的亲戚一一寒暄,诸事消停,大家各自回房睡觉时已将近三更。陆豫岷跟着云昊回屋,把明日的事情又叮嘱了一遍,忽然间笑了,见云昊诧异地拿眼看他,忙笑道:“看过好多回《武家坡》,头一次见薛平贵反被王宝钏调戏。少爷这出戏真是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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