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谁谓茶苦甘如荠(1)

祖荫的父亲当年迟迟不肯替他定下婚事,自有原因。陈家祖上做生意起家,后来虽渐渐发达,门第却差了些。本地高门户的哪肯将正出的小姐嫁与他家?若是庶出的女儿,陈家又觉得吃亏,左选右挑竟没个称心如意的。

陈家为了赌门第这口气,祖荫一落地能走路时,便逼着他念书。虽然光绪三十一年里科考停了,也由着他一直读到17岁,不能不专心接手生意了,陈父才上孔师傅家去亲自辞谢。也是天缘凑合,这天孔家雇的丫头荔红正巧病了,不得已让小姐玉钿端茶招待。

陈父后来向祖荫的娘夸道:“孔家的小姐仪态好得很,端着茶盘就像是飘过来一般,走路时裙子纹丝不动。”孔家家境虽平常,说起来到底是书香门第。况且祖荫开蒙起便由孔老师授课,逢年过节陈家都上门拜谢,关系非同一般。孔家也十分钟意祖荫,这凑巧间三管齐下,亲事便说成了。

玉钿16岁嫁到陈家,时光荏苒,四年如流水般过去了,自己也是心事重重。几年来陈家上下翘首盼望子嗣,她却月月放空,一点响动也没有。老太太明里暗里都劝儿子纳妾,祖荫只装作听不见。那日老太太狠狠地发了一回脾气,他便一溜烟走了,竟躲得无影无踪。

往常祖荫也为这个躲出去,不过总不如这次时间长。玉钿今日一觉醒来,见窗户纸微微透着一点亮,想必天色还早,偏头瞧着床上铺的纹金缎被面,上头绣的鹦鹉细细密密用金线织就,栩栩如生,色彩十分富丽。两只鹦鹉相向而立,拍着翅膀要飞起来一样――无端端的便叫人发烦,伸手将绣着花鸟草虫的纱帐拉过来蒙着自己的眼睛,屋里一堂檀木家具便如骤然跌到云里,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瞧了一会,双目炯炯睁着再无丝毫睡意,不如穿衣起来。

妆台前放着一盆重瓣水仙花,白花绿叶清雅素净,香气阵阵浮动。玉钿掐下朵开在最底下的,将花儿一瓣瓣地撕下来,默数花瓣数目,到最后却是双数。正待再掐一朵重新数过,门吱呀一声响,丫头荔红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进来,见满桌子撒的都是花瓣,惊叫道:“小姐,这花儿今天要拿到庙里上香献观音的。”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正是去城西沉香寺上香的日子,前两天特意预备水仙花准备献给送子观音,笑道:“倒难为你记着。我瞧它开得好看,不知不觉就掐一朵下来。”

荔红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擦汗道:“这可是小姐的头等大事,我能不记着吗?好容易护着花儿到这时节才开,可别糟践了。药煎好半日,不热不凉的,快点先喝药吧。”

汤药果然并不似往日般热气腾腾,触手生温,她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道:“今天这药怎么不像前几天那么苦?倒有些甜津津的味道。”

荔红笑道:“我见小姐前两日苦得难受,特意多加了些甘草。”

她话还未说完,玉钿便刷地端起碗,将汤药咣当倒进痰盂里,横眉怒目道:“谁叫你自己私自增减配方的?这药虽然不苦,你可知道喝下去还能起什么效果?”

见荔红眼泪汪汪,她将声音放缓道:“红儿,我知道你是好心,觉得我喝这汤药苦得难受。可你不知道,这上上下下盯着看着我不生养,怨声载道。这药苦一会儿便完了,我还经受得住。你去将药重新煎过,记住照着药方子,一点分量都不能改。”

荔红嘟囔道:“姑爷十天倒有九天住在书房里,哪里都能怪小姐了?”见她眼风扫过,才不敢言语了。

屋里蓦然安静,半晌她深深地叹口气道:“他历来就是这个性子……”

荔红突然想起大半夜里的动静,迟疑道:“昨晚睡下半天了,仿佛听得马厩里有声响,说不定是姑爷回来了。”

玉钿摇头道:“他既然回来了,怎么这半天都不教人知道?左不过是马儿打架,别自己瞎猜,快去煎药吧。估摸着时辰也该预备去沉香寺了,早些去人少清静,也显得咱们心诚。”

沉香寺里果然十分清静。玉钿亲自将水仙花供在送子观音的香案前,将三炷香插起,默默提衣跪下,闭目许愿。她许愿的声音极低,荔红离她虽近,也隐约只听得一两句:“……情愿一辈子持斋茹素……另起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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