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霆:丹青祭

你是我的宝贝儿,你是我的心肝儿,可我现在不能不把你撕成碎片。难道是因为爱得太深,才决心让你的毁灭更彻底吗?

白天,作为职业写手,我忙碌于写小说,写散文,写戏。晚上,把繁冗的案牍推开,专心恭候你的降临。夜深了,万家灯火倦了,歇了,整个世界都睡了。有时候外面是寒星伴月,野猫叫春;有时候星星和月亮和野猫都耗尽了精神,去打盹了。还有的时候,风雨大作,摇树撼瓦,十面埋伏,惊心动魄。这些对于我都无所谓,都不存在。我独立于天地之间,藏身于蜗庐之内,奋发于孤灯之下,游弋于时空之外,披发赤膊,挥汗如雨,逸兴遄飞,神经兮兮,我面对一张白得闪眼的玉版宣纸,刹那间,就看见你了。你的眉眼,你的筋肉,你的一颦一笑,都在我的眼睛里,心坎里。就像妇女生小孩儿一样样的,我能感觉到你在我的腹中正急不可耐地躁动,哦,男人原来也会有“生产”的激情、幸福和实践,还等什么?我便捉了斗笔,饱蘸墨汁,让你眉眼毕现,跳脱而出。就这样,你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临盆出世了。闻闻你那翰墨未干的胎气,端详你那有声有色的小模样儿,我有点儿陶醉。

现在,人们知道你是谁了罢,你是我生产的那些水墨画,经过反复甄选,留下来的水墨画,裱褙好的水墨画。你,你们,这些宝贝儿,将在一个晚上全都被我毁掉,这算不算我精神上出了麻烦?

那么,处置你,我曾经的心爱,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刑罚。比方说,捆了,囚禁;比方说,扔了,放逐;比方说,卖了,换钱;比方说,过继,送养;比方说,比方说……纵然有一千种一万种保你全须全尾的方式,请你原谅,都不行。

去年有两个中伏,热辣辣的四十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收拾家什物件,搬房子。限时限刻搬家腾房的管理人员一变脸,把我家门的钥匙提前收走了。我和老妻搬了个昏天黑地,差点儿倒下去。那么,是这些纸片子搬不动呢?还是新家毫无余地?都不是。搬家既有朋友,又有公司,新房又宽敞得很。坦诚地说,不是物理空间放不下旧作,是心理空间容不得你们这些小东西了!用一句堂而皇之的话说,艺术家这个症候群的共同品性之一,就是“喜新厌旧”。唯其喜新厌旧,才能证明生命是鲜活的。那么,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新厌旧”变心变脸的呢?也许十天,也许半月,最长的竟然长达二十几个春秋。当初觉得美妙的东西,现在一下子发现了很多丑陋和缺憾,说实在话,毁掉过去心仪的小东西们,有割股之痛,却又暗自窃喜,毕竟视角变了,视野宽了,眼光高涨了,而艺术家的上进,关键不在于手底下的技艺,而在于心灵和眼睛的尺度。近二十几年以来,我从临习传统、自我愉悦开始,经历了兼收并蓄、四处突围的苦战;寻觅着张扬个性,破茧而出的再生之机;幻想着有朝一日,羽化成蝶,得大自在。从前偶有所得的窃窃之喜,转瞬即逝。佛家说“道虽本圆,妄起为累,妄念都尽,即是修成”。艺术家之为艺术家,“道虽修远,妄起为乐,妄念频生,即是大幸”。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有欲则刚”。我寻求着借笔墨抒写物象灵性,借物象表达内心的狂野、焦灼、豪迈与痴情。我偷偷借得西方色彩学,暗自破译东方笔墨色彩的心灵依托,寻找我们自己的笔墨和色彩的密码,如遁蛛网,条条是道,又条条不是道。我妄想每一次挥洒笔墨都能创造自己的心灵图腾,张扬文人精神,往往眼高手低,事与愿违。虽然,大师们的实践告诉我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绘画,我还是徒劳地追求完美,如此这般,撕毁旧作乃是我艺术人生之不二法门。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自残》,说的是撕画是一种自我戕害,自我摧残。达 芬奇是先祖辈的大师,一幅《蒙娜丽莎》肖像画,画了十年。谁知道他老人家十年里在一张不大的画布上,撕碎了多少自我?凡 高是我辈仰视的疯狂画家。我自惭不能像他那样疯狂地献身艺术。我揣摩疯狂的凡 高决定把耳朵割下来的刹那,应该是比清醒还要清醒。他一定以为自己已往的作品都不足以拿去换爱情。他否定了自己的艺术,肯定了自己的耳朵,大义凛然地锯下耳朵,寄给了狂爱的那个妓女。如果我上面这些说辞都是臆人乱语,还有一位大师可以举证,那就是我老师的老师齐白石,白石先生有“磨石书堂水亦灾”的诗句和“废画三千”的印章,证供和证物兼备。如果说白石先生已经远去,时过境迁的话,当代还有一位杰出的画家吴冠中,撕画是很有名的。据说吴先生每年都攒足了气力大撕特撕一回,真是令人惊叹。或许可以说,艺术家必须自毁、自残,才能脱胎换骨。每一次撕掉旧作,都能看见一次新的艺术曙光,都是一个艺术旅程中的里程碑。前辈说过“搜尽奇峰打草稿”,不妨拼上一联曰“撕罢旧爱觅新欢”,以充座右铭。

来吧,让我最后再叫你一回宝贝儿心肝儿,心肝儿宝贝儿,我们诀别吧。

妻子以“行刑官”的身份,唤来了四个“刽子手”,加上我和她,一共六个人操刀。六个人,十二只手,让整个房间成了粉碎机。我颁布了处置要点,须先毁容,破相,不可留下完整的图像、款识、印章,要碎得更彻底,二十多年,藏在箧中,置于壁橱的水墨作品,老大一堆!全是裱褙过的东西,扯起来连声响亮。七色碎片在半空中飞舞,往昔的岁月落在我的心上,又纷纷坠地,大家一起努力撕扯,情形十分惨烈。忽然想起“晴雯撕扇”的故事了。晴雯小姐半嗔,半怒,一半率性,一半做戏,撕扇的样子美艳无比。我想我扯画的样子和晴雯没法同日而语,一定丑陋不堪。我闭了眼,歪了嘴,狠狠心,看也不看手里撕的是什么,绝对“法西斯”。地上的纸屑一层一层地加厚,成了纸丘,转眼就没了膝。我一下子有了一个不祥的联想。我觉得落下的纸屑,像是祭奠亡灵的纸钱;堆起的纸丘,分明是纸做的坟墓。而我,便是渐渐埋进纸墓的老东西。如此这般的联想,让我的心里难过,甚至有些绝望。天知道我怎么造出了这么多废物;当初我又怎么会对废物恩爱有加。也许这正是我的宿命,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要把自己埋葬在废纸堆里。正撕扯着,摄影师来了,要为纸埋半截子的我摄影留念,记录下悲怆的时刻。摄影师要我笑笑。我就拼命地把嘴角向上扯动。我知道我的嘴在笑,眼睛在哭。我知道我是世界上此年此日此时此刻最可笑的人。这么想着,真就笑起来了,笑声显得离我很遥远,很?人。我微笑着沉入纸丘,又升起来。我的的确确应该微笑着面对自己闯下的祸,咽下自己种下的苦果。踩着软绵绵的纸片子,我想起一句励志名言,叫做成功者要“踩在巨人的肩膀上”。虽然我没能攀得上巨人的肩膀,此刻我却踩在了我自己的肩膀上。

撕吧,撕了再画,毁了再造,沉下去再升起来;哭吧,哭过了再笑,醉过了再醒,黑天过了是白天。人生,艺术,就是如此这般地涅?,轮回,周而复始,周行不殆。艺术是人生的鸦片,沾上了就戒不掉,死去活来,自己是自己的垫脚石,自己为自己造纸墓,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我的心肝儿,宝贝儿,水墨画儿,愿你们乘风飞扬,直上云霄,一路飞进天国。天国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魔怔”,千万要小心哪! 

(2008年1月12日《人民日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