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中营”里的那个空位(2)

就是这样一段“北大招生简章”的开头语,这个学校的校长和老师都能倒背如流,且吟诵时的那种激情与神圣,可撼天动地。

从此,这所中学便成了名校。他们的复读班也就成了出状元的“熔炉”。

中国的复读班不少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但更多的则并非是制造状元的熔炉,倒是专门烧制泥瓷的“冷狱”。

说“冷狱”是因为进复读班时所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冷面孔:家长把自己的儿女送进来时是副冰硬的冷面孔;校长在开学典礼(一般这种典礼会被取消)上扔下的也是一堆冷冰冰的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只有加倍再加倍、努力再努力,除非明年不再见到你们,否则别给我笑出一声!老师的脸更冰冷,每天都有这样的话:你们这些学生就是笨!笨到家了!我教的学生就没有像你们这样的!笨,出奇的笨!学生们整天见到这些比欠他账还冷酷的老师,还能有什么欢笑可言?

不会有。学生自己心里清楚,当他们踏进复读班的时候,就已经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比别人矮一截的差生,是在高考中落榜的耻辱者,是可以被人讥笑为“没出息”的低能儿。你家里再有钱,你长得再帅再美丽动人,你性格再高傲也没有用,你失去了你自己的全部,仅保存了你作为来年参加高考并努力获得成功的躯壳而已!

你不可以言辛苦。早知辛苦你为何不在当初好好学习?你不可以言单调,早知今天别人已经在天堂般的大学校园里丰富多彩时,为何在不该多彩时你却盲目多彩了?你不可以言无止无休的考试考试,早知今天那么多考试为何对以前的考试不放在心上?

你什么都不可以言。这就是进复读班后的你。

在同一个学校里上课,在那些比你小的高三生面前,你不可以言。那些骄傲的应届生听说你是“高四”、“高五”、“高六”甚至“高七”生时,瞧那小脸笑得都歪斜了!

受不了?那就回你自己的教室。

教室里也不会有人跟你说话。每一个人都想隐瞒自己的那份耻辱与惭愧,隐藏得越深,也许越能稍稍放松一下自己。

回到家你更不可以言了。如果是很富裕的家,财大气粗的老爸或老妈开口就把你所有的话噎回去:你有什么能耐?我大把大把的钱扔在海水里了?就是喂条乌龟也该卖出个好价钱了!你算什么?连只乌龟都不如!如果是很贫困的家,看到父亲母亲还有一大串连裤子都穿不起的兄弟姐妹为了你上学在拉犁、卖血和啃野菜,你还能说什么?

默默地回校吧。把头低得再低些,直到把所有的卷子,所有的难题,所有的泪水,所有的伤痛处理好后,你再去表现你曾经想表现的疯狂与骄傲吧。

复读班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许多学生相互间几年下来仍很陌生,甚至老死不相往来。我在河北省一个县中的复读班了解到,他们那个班的六十一名(通常复读班都是大班,人数极多)同学中,竟然有十几名是外县甚至外省来的。同学之间都相互不十分清楚底细,连班主任对有的学生情况都了解甚少。“他们有的是自己私自出家门来求学的,边打工挣钱边进行学业,考好了回家再挽回那份屈辱,考不上家里人也不知道,因此也不丢脸。有的是某某县长、乡长或者什么处长的公子、千金,他们的家长怕在本地丢自己的脸面,就关照学校不要说出是他们的孩子,以防传出去败坏了他们的名声。总之,复读班里什么事都有,你想不到猜不到的事,在这里都有。”这个复读班的班主任对我说。

大家还是来听听给我写信的那个“高六生”讲述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吧――

我是复读班的“座底生”了,也就是老师嘲讽的那类“范进”式的人物,也许是考到孙辈一起进学堂的时候才能中举的蠢才。不过我知道自己并不太笨,只是心有些高得不够现实,才落得是个三年未挪动一个座位的复读班老生,那些应届小弟小妹们则称为前辈或“高六生”。凡来复读班上课的同学都有些怪,除了那些高分未被录取的高考不走运者和个别硬是被有钱有势的父母推进来补课的公子哥外,绝大多数人有共同的境遇:成绩平平,智力一般,于是这些人就像老师说的,不靠“死做题做死题做了死题做难题,难题做完做偏题,一直做到录取线”的笨办法和硬性强制的规定,是难以闯过龙门的。

同学们说复读班像“集中营”是有道理的。首先是这里的恐怖。我第一年进复读班时,一进教室就一眼看到了墙上那几幅巨大的标语:“决一死战在今年”、“进龙门者为王,怯龙门者为鼠”、“血洗屈辱”、“誓死一搏”等等,那一个个“死”与“血”字读后感到格外的心惊肉跳,浑身冷汗。再看看我坐的座位上、破旧不堪的桌椅上也都刻满了“前辈们”一行行用血泪铸成的斑斑痕迹。我的桌子正右方有一行用刀雕刻得特别深的字这样写道:500分生,499死。开始我不懂其意,便问旁边的一位老生,他告诉我,500分是前几年我们省的高考一本录取线。原来如此。

“499不也可以录取二本嘛!”我不解地问。

那老生听后淡淡一笑,说:“过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进这儿的人都是疯子,他下的血书,发的誓言,死也要实现。差一分也不干,说死就死。”

有这么严重?我半信半疑地等待“疯子”的出现……

复读班开课了。校长专门来讲话,他说今年这个班是请示市教育局才同意继续开设的最后一期复读班了,同学们要珍惜这最后的机会。我后来第二年再上复读班时,校长又这么说,到第三年进复读班时他还是这么说。有一次我问校长,复读班真的以后就不办了?我们为什么年年还在办?他说,你知道啥?上面对办复读班是有不同看法的,市教育局也是今年不知道明年的事,所以我必须每年告诫同学们:这是最后的机会。

噢,校长可谓用心良苦。

学习开始了,老师并没有先上数理化,而是先开“誓死会”。几位同学像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一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自己由于没有听进老师的话,或者是把父母的话当了耳边风,结果害得自己高考落榜,以及由此而承受的种种屈辱与辛酸……那眼泪、那控诉,太容易引起我们这些高考失落者的同感了,于是全班特别是那些刚刚从高考中退下阵的“高四”新生们,常常哭得泣不成声,我亲眼看到在两年的“誓死会”上,有女同学哭得最后连气都背了过去,其中的一位甚至经医生抢救才脱离了危险。

“誓死会”后就有了“实际行动”。同学们个个要表态,开始写决心书,但写在纸上字太小,大家必须在很近的距离看才能知道你写了些什么。不行,决心书不足以表达大家的“誓言”。于是有人就用大标语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决心。我开始写的诸如“努力刻苦”、“争取考好”之类的词,马上被班长和组长们指责为“太软”、“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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