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真正的文学与优秀的作家(3)

对于文学,路遥有着明确的目标感和良好的道路感。他相信文学是有用的,是改善人类生活的伟大手段,真正的文学都致力于向上提高人类的生活。他知道文学的发展不是“弑父”的结果,而是一种你中有我、血脉相连的代际传承,所以,他对悠久的文学传统和现实主义大师充满敬意。他懂得怜悯、同情和爱的情感对于文学的意义,所以,虽然他有过少年时代被寄养的伤害记忆,体验过贫穷的屈辱和饥饿的折磨,经历过严峻的人生考验和严重的精神危机,但是,他没有被不幸和苦难摧毁,没有变成自哀自恋、怨天尤人的“恨世者”,没有把文学降低为羞辱别人和发泄不满的工具,没有把写作异化为彻底意义上的“消极写作”,而是努力克服冷漠、仇恨和敌意对自己的影响,对一切生命都心怀善念,把爱变成了一种稳定的世界观,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赞美和热情的态度——他赞美大地,赞美天空,赞美一切美好的事物;他热爱生命,热爱人们,尤其热爱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受苦人”。他知道文学的生命和价值源于精神世界,而不是来自“肉体”,所以,在他身上,没有风流名士的那种肆无忌惮的放纵和高自标树的傲慢,而在他的作品里,也看不到某些作家对“性景恋”的近乎疯狂的渲染,对女性的近乎野蛮的羞辱和伤害——路遥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人物的内心世界的表现上,充满对爱情、友情、亲情等美好的人类情感的诗意描写,虽然从艺术上看,他的描写有时尚显稚拙,甚至存在严重的问题,但却是那么真挚,那么朴实,那么感人。

是的,正是在“先锋文学”的狂风横扫一切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路遥;正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而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路遥。他坚定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形单影只,静静地看着那些“弄潮儿”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他镇定而自信。他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什么样的困难和考验。他经受住了考验,用他的话说,就是没有被来势汹涌的浪潮“裹挟而去”。他获得了成功,得到了赞许和奖赏,但也经常被人误解甚至被嘲笑。他被许多人当做一个文学观念滞后、创作方法陈旧的“落伍”作家。那些被“新观念”武装起来的批评家,怀疑他作品的文学价值;那些受新潮批评家影响的编辑,拒绝出版他的作品。勃兰兑斯说,巴尔扎克活着的时候,并没有被他同时代的人所理解,就连圣伯甫那样杰出的人,也不能理解他的伟大,但巴尔扎克依然“过着孤独的生活”,“他违反巴黎习俗,不采取任何步骤使他的作品获得赞扬”(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第2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11月版)。路遥也是这样。虽然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但是他拒绝妥协。我听一个与路遥过从甚密的朋友说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在一个研讨会上,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当着路遥的面说:“你的作品语言不好,就没有人家某某某的语言优美。人家那语言,才是文学语言。可是,在你的小说中,找不到一句人家某某某那样的语言。”路遥在最后的发言中回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我只想用自己的语言写作,所以,如果我的作品中哪怕出现一行某某某那样的文字,我都要坚决地把它划掉。”这位朋友说,路遥当时很激动,说道“划掉”的时候,右手做了一个非常有力量的动作。路遥的坦率、清醒和执著,令人悄焉动容,肃然起敬。

我经常听到一些“纯文学”批评家贬低路遥的作品,说路遥缺乏“才华”,说他的作品“文学价值”不高,不是“真正的文学”。在我看来,这种简单而诬妄的评价,是对路遥最大的无知,是对路遥作品不公的误解。固然,英年早逝的路遥,还不是大师,他的作品也没有达到经典的高度——他的作品,最好的是《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和《早晨从中午开始》,至于《平凡的世界》,则仿佛一盘樱桃,一半是成熟的,一半是青涩的。那青涩的一半,很多时候,是因为他的热情稀释了他的冷静,是因为他把善良变成了无边的宽容,是因为他用自己圆满的想象置换了残缺的现实,他因此丧失了观察生活的深度,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力度,失去了分析人物心理的尖锐和准确,失去了控御文字的节制感和分寸感。然而,成熟的那一半,却是那么新鲜,那么姣妍,那么令人喜爱——仅凭这一半,也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优秀的作家,也足以证明他的这部作品是有才华、有价值的作品。不仅如此,就整体来看,他的朴实而亲切的才华,充满一种强大的道德诗意和美感力量,乃是一种在我们这个时代非常稀缺的精神现象,因此,很值得重视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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