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爱情。在我看起来,爱情是有条件的。也许繁殖爱情的条件并不是财富和地位,甚至财富和地位恰恰会削弱繁殖爱情的能力。我以为,通常在贫困的情况下,在思想统一的情况下,在男女的自由受到限制的情况下,爱情才会活跃起来,这就像有压力才会有火山爆发一样。路遥曾经慨叹:“雪夜之中,依偎在街角的恋人是最幸福的,也是最让我羡慕的!”读路遥的小说,更能看见这样的爱情,它当然也是吸引青年的一个秘密。
我和路遥在过去有一点交往,不过属于蜻蜓点水,其背景是我在毕业分配的时候他帮助了我,对此,我心存感激。尽管我十分敬重路遥,但我却始终没有成为团结在他周围的人,这固然由于我主要写散文,他主要写小说,我年幼,他年长,也由于他当时是热点人物,他有自己的崇拜者和追随者,而我自己在骨子里则是一个独立者、高傲者或自负者。我从来都未进入前呼后拥的队伍,也鄙视如此做人。我当时也为他做不了什么。现在能记得的,就是给他女儿找了一根作为玩具的注射针管,不过这还是应林达之托。倒是他一直关注着我,并有庇护之意。
有一年在新城广场附近的一个地方开会,我觉得内容乏味,便抽身离去。出了门,我碰到他和贾平凹站在树下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他们都是矮子,都穿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北方时尚的黑呢大衣,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跟他们挥手告别,他们遂点头,应着好,随之路遥侧身对贾平凹说:“这后生不错,今后多多在意他一点!”其实我认识贾平凹比认识他还早,我和贾平凹的来往也密于我和他的交往,然而路遥的庇护我是领受了。至于贾平凹,当然一直支持着我的写作,而且我也记得在一个困难的冬天他所给予我的帮助。还有一年,是一九九一年,陕西省作家协会已经确定我作为代表之一,参加全省青年作家会议,然而有奸佞之人向宣传部揭发我犯政治错误,于是协会就不得不遵命取消我作为代表的资格。这种事情是愤怒不得的,不过可以冷笑。大约就是那几天,我在一个家属院碰到路遥,他宽慰我说:“蛋球事情,不要管它,好好写自己的东西就行了。”我和路遥只有一次讨论过文学,他教我:“你写散文一定要走自己的路。现在很多人都模仿贾平凹的散文,你不要这样!”我以为,如果路遥不把我当作他的兄弟看,他不会如此坦率,如果不把我当作他的兄弟看,他也不会如此诚挚。不过我觉得贾平凹的散文还是魅力很大的,你无法不学习他,然而当时我没有这样回答路遥,只是心里想着而已。
路遥逝世之后我真的非常难过,我一再默默地流泪。我记得一天骑自行车接女儿从幼儿园回家,经过钟楼我忽然控制不住抽泣起来,四岁的女儿觉察了,遂抬头仰脸问我:“爸爸你怎么啦?”我说:“爸爸有一个朋友,是作家,写小说的,他昨天突然逝世了,我心里很难过!”于是我和女儿就都哭着绕过了钟楼。去年的一天,我应邀在西北政法学院为学生比较余秋雨与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最后的提问当然涉及到路遥及其我对他的印象,我遂说了我和女儿为路遥而哭的情景。我以为时过境迁,岁月的尘埃会把我的心灵污染得粗糙而迟钝,岂不知我还十分敏感,我一点也不料突如其来的悲伤会迅速袭击我,我竟在课堂上泣不成声。在大约有三百名到四百名学生的教室,一下变得十分寂静,也十分肃穆,我还隐隐感觉很多人都低下了头。感谢这些学生,他们理解着我,并以默默无言的形式参与了一次感情的交流。我以为此时此刻的无言,应该是最合适和最美丽的方式。
我当然参加了路遥的追悼会,并留下了两个难以磨灭的印象,一是路遥躺下之后显得非常短小,我觉得他短小得简直像一个孩子,他的脚上穿了一双雪白的旅游鞋,鞋底有类似瓦当上的一种花纹。从三兆火葬厂回来,我有几年不去那个鬼地方。尽管此间有同事和朋友逝世之后也在那个鬼地方举行追悼会,然而我狠着心,坚持不去。我觉得那里阴森,充满了不安的灵魂,尽管哀乐也很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