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手一提起笔来就颤抖,心也汪得难受,几次动笔,都半途而止。我明白我不能很有条理地将这篇悼亡文章写出来的了,于是,就涂些阿拉伯字母,断开来写。
2、?我和这位亡人在感情上是兄弟。曾经有过一段时问,我们之间的感情像最亲密的兄弟那样心心相息。同样的两个孤独的旅行者遇到了一起,我们进行着关于人生和命运问题的谈话,我们都在那一刻体验到生命的幸福。本该,我们都期待着,又一个推心置腹的时期的到来,但是,这种可能已经没有了。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人类中的一分子消失了,这同时是整个人类的损失,丧钟在为他而鸣的同时,也就是为我而鸣。我在接到噩耗的那一刻,立刻被一种强大的打击力量击倒了,胸膛里填满了悲怆,我用“物失其类,不胜悲戚”这句话作为我的唁文,发往建国路七十一号。从那时起直到现在,除了生活中必须说的以外,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感到痛苦。他的年龄和他的事业正在如日中天的时辰,他不该就这么撒手长去的。路遥的猝死给我以强烈的震撼。我痛切地意识到命运之神的冷酷和残酷,意识到生命力的如此虚弱和脆弱,意识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们说话的片刻就有理由成为一撮烟灰,意识到墓碑上一个时间概念和一个时间概念之间那一道横杠,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划上去的。尽管前人早就告诉我们,既然你活着,你就永远处在死亡的威胁中,而最终的胜利者是死亡而不是你,这是人类的悲剧中有力反抗但无力解决的悲剧,根本意义上的悲剧。但是,我的朋友路遥,他是不是死得过早了点,过于急促了点。记得我小的时暌,世界上流行脑膜炎,不时有一个街坊邻居的孩子死去,那时,我整日惶惑,羡慕地望着身边那些长寿者和寿终正寝者,我想他们能活到那一把年龄,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业绩,本身就值得令人眼馋。这一段日子,当年的那种对命运的不信任感,感觉到自己像一棵风中小草一样的孤独无靠的心理,又重新控制了我。我常想自杀,以此来反抗死亡,改变和蔑视死亡。
3、?六十年代初期,人类对空间的征服史上,发生过一件大事。有个叫加加林的苏联少校乘坐宇庙飞船,飞上了太空。这天晚上,在荒凉而又贫瘠的陕北高原上,在一个县城中学的操场上,站着一个叫王卫国的学生。饥饿的他,卑微的他,泪流满面地望着夜空。他在一瞬间意识到了他和他的父老乡亲们的生活的全部悲剧性,他在这一刻产生了走出黄土地、走向大世界的勃勃野心。许多年后,他在他的引起强烈轰动效应的、被日本评论家称为“青春与激情的悲剧”(路遥认为这是对《人生》最中肯的评价)的中篇小说《人生》中,将他的理想人物命名为“高加林”。他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已的梦想,和对这块土地的祝福。
4、?他的童年是贫困的,而且这贫困和屈辱联系在一起。平日过往中,他不大提起他的童年,炼历使他把自己包装起来了,以免受伤,以便完成生活摊派给他的这个角色。但是,当他放松自已的时候,当他突然陷入一种善良的感情的时候,他会突然回忆起童年。他曾经给我谈起父亲将他送给伯父那一件事。他们是要着饭从清涧来到延川的。将他交给伯父后,父亲说,让他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然后他再来接他,这位苦难的农家孩子含着眼泪将父亲送到村口,看着父亲佝偻的影子走向山路,然后被一段土崖挡住。只有这时含着的泪滴才掉下来。继而,他号啕大哭起来。因为他已经明白,父亲把他过继给伯父了,只是,他强使自己在送行时,没有将这一点捅破。
5、?在这种善良的感情下,路遥时常陷入回忆的,是他的初恋。我想那大约是个扎着两根羊角小辫、穿着一件红卫服、跳跳蹦蹦的爱演个文艺节目之类的北京插队知青。《人生》完成后,他从甘泉回到了延安。我不知从哪里为他弄来了两盒中华烟,接着又弄来了两条。他贪婪地抽起来。那天晚上,延安城铺满了月光。我们两个像梦游者一样,在大街上翻来覆去地走到半夜。“中国文学界就要发生一件大事!”他说,他指的是那一包《人生》手稿。突然,他谈起了他的初恋,谈起在一个多雪的冬天,文艺队排练完节目后,他怎么陪着她回到她的小屋。“踏着吱吱呀呀的积雪,我的手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我有些胆怯,怕她责怪我,谁知,她反而用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路遥说。他还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奖后,他刚刚回到下榻的房间,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你是谁?你没有事的活,我就挂断电话了!”这时,命运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过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位熟悉的老朋友!”说话的人穿着一件红风衣,在马路对面的电话亭等他,他扔下电话,疯了一样跑下楼,横穿马路而过。“我奇怪汽车为什么没有轧着我!”路遥说。在他们短暂的接触中,这位女士说,她曾经来过西安,曾经围绕着那座住宅楼盘桓了很久,但是没有勇气去问问他住在几号,没有勇气去叩响那个门扉。“哪家阳台上没有花草,那家就是我。等有一天,我老了,心静下来了,再去摆弄它吧!”“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海军军官! ”路遥对我说。我不知道路遥所说的这个故事中,真实的成分有多大,尤其是后来的相遇部分。但是,他确实有过这么一次初恋,而且,他怀着一种可怕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恋情,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