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孩子心眼开,卫儿挺懂事,和村里同年等岁的男女娃娃和睦相处,从不磨牙斗嘴,穿着件不合体的大袄子和打满补丁的裤子,活蹦欢跳于他们中间,“藏野猫”、“打瓦片”、“黄鼬逮鸡”,饿了,回家寻上块冷团子,累了,连露脚趾的鞋也不脱,就上炕歇息,反正除了半截苇子席也没什么怕弄脏的铺陈。
晚上睡下,寒冷难耐,慈眉善目的大妈,将他拉进自己的被窝,捂热他冰冷的双脚片子,不知怎地,大妈觉着卫儿久久不能入睡,布被在轻轻地抖动。
“卫儿,你做什么?”
“我练习写字。”
大妈这才摸见卫儿,用小手指头在肚皮上画着,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泣不成声地念叨:“过了年,大妈给你买本子,买铅笔,送你也上学。”
“大妈,我不逃学。”
母子俩紧紧地搂在一起。
1958年春季开学,卫儿跑去报名。老师只考了他几个笔划稠的字,会认,也能写对,又出了两道算术题,就傻眼了。老师讲解说,加法是添上,减法是去掉,他理解了,成了“插班生”,跟着上第二学期的课程。注册时,老师说王卫儿名子太土,把“儿”字换成个“国”字,王卫国,是官名,盼其长大当个大官,保卫社会主义祖国。
大跃进,反右倾,王玉德一个劳力顾三口人,苦没有少受,力没有少出,分下的粮却不够吃,更不用说缺钱花。他真怀念四十年代大生产那阵,兵荒马乱,反而丰衣足食,要是还实行那时的政策,他就不信光景顶不上刘家圪崂的首户刘俊宽。
王卫国挺会心疼老人,只要学习用具和同学一样就行了,从不挑吃拣穿,大妈问过他,“卫儿,人家娃娃吃好的,你爱也不?”
“爱哩,有时候爱得口水直往下流,可只要赶紧离开人家,眼看不见,也就不馋了。”卫儿的回答,深深地刺痛着玉德两口子的心,逢上这么懂理的孩子,自己受死,也得供他把书念成,不念书的孩子成不了事,灵猴也须调教到。
四年以后,王卫国考进了延川县城关小学,这座雄踞于县城堂坡的完小,教职工比刘家圪崂的学生还多,四年级以下全是县城干部和居民子弟,穿戴与用具,更非刘家圪崂的学生可比。五、六年级经过统考,招收城关公社范围的部分农村学生,住校、上灶,要交小米、白面、杂面、菜金洋,个别家寒的,拿不起米面,“低标准,瓜菜代”,在家里蒸成菜叶加麸糠的干粮,带到学校在灶房加热吃,这种学生称“半灶生”,王卫国自然属于这一类。开饭钟一响,“半灶生”都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灶房,抢先取下自己的干粮,要不然,别的学生动开手,他们那些团力结构极差的食品很快就被搅散架,不成形了,手不能拿,只得用筷子往碗里拨拉,碗被占住,汤也无处盛。
尽管学校规定,“半灶生”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课一上完就可以离校,回家取干粮,但夏季天气酷热,糠菜团子极易发霉变酸,从卫生与健康的角度讲,这样的食物不能再吃,但农家的孩子看见东西心疼,舍不得丢弃,硬着头皮也要吃下去,每到这时,他们就离开饭队,躲到墙角,闭着眼,屏住呼吸,伸长脖颈,狼吞虎咽,几大口吞下肚,再来碗熬锅水,就算一顿饭,总比饿着强。
王卫国也撒谎。他知道了县城文化馆的阅览室,那儿的书报真多哟,摆在黄油漆桌子上,专门让人看。每到星期三、六下午,他心慌意乱地捱到课上完,急匆匆地赶到宿舍,取上干粮布袋,径直跑向阅览室,就像一头馋嘴牛犊溜进菜园子,拼命地啃,不到下班关门,他是舍不得离开那个最使他留恋的地方。偶然被老师碰上了,他就煞有介事地说,已经约好和村里某某一块回,相跟上走,人家让在这儿等,不见不散。回到家里,常常是掌灯时分,大爹大妈抱怨他不早点起身,他则又编谎说换了校长,不准“半灶生”提前离校了。
在小学,王卫国最怕图画课,没有道林纸,更没有水彩颜料,连那种指头蛋大的十二色硬块水彩,一片也得一毛几,他束手无策,只得端端地坐着,看同学们调色、画画,或者找个借口离开教室,不到下课不再回来。每到这时,美术老师便将教案纸递给他两张,他借这个同学的毛笔,用那个同学的水彩,三下五除二,敷衍了事,老师一般给他及格分数,谅解其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