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人们为什么怀念路遥(代序)(1)

李建军

岁月荏苒,流光易去,不知不觉间,又快到路遥逝世十五周年的祭日了。

十五年里,我经常听人谈起路遥,谈起这个四十二岁便赍志而殁的优秀作家。

论及路遥,语含不屑甚至轻蔑的,自然大有人在。那些傲慢而浅薄的编辑,那些跟风趋时的批评家,那些习惯于做高头讲章的学者,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把路遥说成一个落伍而可笑的人,甚至把他的作品说得几乎一钱不值。这不奇怪。在文学领域,就连大师,都难免要受到别人的质疑和苛责。更何况,路遥还不是大师;更何况,路遥的作品的确存在问题。

然而,更多的时候,人们是用尊敬和感激的语气谈论他,仿佛他们谈论的不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作家,而是一个过从甚密、交往已久的朋友。有一次,在火车上,我的一位朋友说起路遥的题为《姐姐》的短篇小说,很是激动,以至于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有必要说明的是,我的朋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文学博士,是一位好学深思且学有所成的学者。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人们念念不忘、心怀感激的,不是那些几乎一年炮制一部长篇小说的活着的“著名作家”,不是那些屡屡获得国际“大奖”的所谓“大师”,而是一个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的小说家?

在路遥逝世十周年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文学写作的诸问题》的文章,试图较为深入地回答这个令我好奇的问题。

在我看来,路遥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是因为他正确地解决了“为谁写”、“为何写”、“写什么”、“如何写”这样一些重要的问题。这使他的写作成为能与读者的精神发生关联的积极的写作,赋予他的作品以强烈的感染力,使之能持久而深刻地打动读者。

现在,我发现,路遥的作品受到读者热爱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写作本质上是给予性的,而不是占有性的。

我发现,写作有两种尖锐对立的模式:一种是占有性写作,一种是给予性写作。占有性的写作表达的是一种阴暗的情绪和利己的价值观,在这样的叙事世界,作者是一个暴虐的父亲,人物和读者都得不到他的尊重和善待。相反,给予性写作却有着母性的慈爱气质,在这里,利他的牺牲精神,博爱的人道情怀,以及对自由、正义、平等和理想的不懈追求,构成了像大地一样稳定的精神基础,给读者带来的是一种宁静的幸福感和丰饶的收获感。占有性的写作是市场性质和交换性质的写作,具有迅速、轻盈和批量化生产的特点,汲汲乎以求的是印数、版税和码洋,相反,给予性写作则具有缓慢、沉重和少量化产出的特点,其目的在于发现并揭示人类生活的真相、理想生活的图景、自由的价值和幸福的真谛。占有性的写作是以作者的“自我”为中心展开的,它经常仅仅作为与作者这个“个体”相关的事情被谈论,与之不同,给予性写作是以“人类”为中心,它经常作为与人类这个“整体”相关的精神现象被谈论。

海涅将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当做最伟大的作家,因为,他们的写作里有着共同的东西:“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这三个名字总是并举齐称的,隐然有什么绳子把他们串在一起。他们的创作里流露出一种类似的精神:运行着永久不灭的仁慈,就像上帝的呼吸;发扬了不自矜炫的谦德,仿佛是大自然。”是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仁慈”,这些就是给予性写作的特点。而路遥的写作就属于这种充满热情和爱意的给予性写作。

事实上,一切真正的写作都是给予性的,都致力于塑造具有“给予性”精神的“美好的人物”。屠格涅夫在1860年的一次演讲中高度评价堂吉诃德:“为自己而生,只关心自己——堂吉诃德认为是可耻的。他把自己完全置之度外,他活着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除恶务尽,为了对抗那些敌视人类的力量——巫师们、巨人们,即压迫者们。他这人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他从来不考虑自己,他充满一种自我牺牲精神——请诸位认清这词的分量!——他相信真理,坚信不移,而且义无反顾。因此他才无所畏惧,坚忍不拔,才能满足于最粗劣的饭菜和最寒酸的衣服:因为他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他心地善良,但精神伟大,为人勇敢;他那感人的虔诚并没有束缚他的自由;他毫无虚荣心,但他并不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使命,甚至对自己的体力也毫不怀疑。他经常追求同一目标,这使他的思想有点单调,头脑有点片面;他知道的东西很少,再说他也不需要知道很多东西:他只知道他的事业是什么,他活在世上为了什么,而这正是最主要的知识。”路遥笔下的许多人物,就属于堂吉诃德的同志和盟友,同样属于富有牺牲精神的利他主义者,例如《人生》中的德顺爷爷和刘巧珍,《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的卢若琴,《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和田晓霞,都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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