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6(7)

“终极解决方案”就是希特勒党羽弄出的对于逃亡犹太人的处死方案。这你一定已经知道。就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时候,一个叫梅辛格的德国人已驻扎在日本东京。一天,他召集一帮日本高级军官开会,转达了希特勒老大哥对他们的私人问候,并问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逃亡到上海的欧洲犹太佬。三万从欧洲漏网的犹太佬,不能总任凭他们逍遥自在,总得有个最终的处理系统。这就是后来他到上海拿出的“终极解决方案”的前提。

梅辛格杀人不眨眼,在波兰杀犹太人就杀疯了。犹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华沙屠夫。1942年6月,也就是在我和杰克布下船的七个月之后,泄露绝密的高级娼妓提到悄悄住进了理查饭店的德国人叫约瑟夫 梅辛格,上海的犹太人就看到了末日。

杰克布和我走出海关,跟在给我们挑行李的挑夫后面。江边停靠着一排排豪华轿车,一个英国老绅士牵着一头苏格兰牧羊犬,边漫步边和狗进行跨物类交谈,几个穿白色海军裙的金发女童正在打板球,远远地,从外滩公园音乐亭传来露天音乐会的铜管乐,营造着激昂向上的错觉。

我走在杰克布身边,喋喋不休地讲着这座大厦叫什么,那座大楼什么来由。但我发现他和这个假和平假繁荣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心不在焉,或者说专心一意注视自己内心的某个死心眼。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想一个很大的问题,关于迫害。他企图想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一些人认为他天生有权力迫害另一些人。为什么只有对他人迫害了,他才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推演下去,也就是,越是对他人进行迫害,他越觉得自己高大,有力量,正义。

不过这是后话。他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把他由两记耳光引起的思考告诉我。在那时,他突然发现我在这个思考题上也能做他的谈手,因为我也常常钻牛角尖地追问人类从来不断的各种迫害到底是怎么回事。

挑夫把我们的行李挑到黄包车聚集的地方。黄包车比乘客多多了,杰克布被抢生意的黄包车夫扯斜了衣服和裤子,最后是靠我给他解了围。他很困惑地看着这样前面带两根直木的车子,琢磨着如何前进后退。等我示范地乘坐到车椅上,让两个皮箱乘坐在我大腿上,他才明白这车没有引擎,全部动力来自两条酱色的胳膊,两条静脉曲张、肌肉暴凸的腿。

他说:啊,你居然让他做马来拉你!

我说:你不让他拉让谁拉?

他四下看了一眼,无数只破草帽下的黑眼睛直直瞪着他,希望他不满意他原先挑中的车夫,他们可以再有一次入选机会,可以来为他做“马”。

他说:我不坐把人变成牲口的交通工具。

我不耐烦了,问他到底走不走,江边风又大又冷,路还远着呢。

他说:你懂吗?这就叫非人化。希特勒就是把犹太人非人化之后,才让其他种族这么恨犹太人的!

我心想,他怎么不幽默了?他不是善于从所有事物里找笑料娱乐他自己和别人吗?

我问他:那你想怎么办?

他说:去找辆汽车。我不信上海除了把人变成骡子来拉车就没路可走了。就没有任何其他交通工具?

我说:好吧,我等着,你去找汽车,祝你好运。我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我的打扮像是一身就绪,马上要进入某贵妇人的下午茶会,又尖又细的皮鞋跟每一步都有插进石板缝的危险。

黄包车夫一看到手的生意砸了锅,马上拦住我,求我开恩,家里老的小的,都等他的车费去买米,现在米吃不起了,吃珍珠米、碎挂面,米价比一年前涨了许多倍!他叫我别让他们全家今天夜里喝西北风哦。

我还没说什么,杰克布已经又回来了。没有找到出租汽车。不用我翻译,他也懂了一多半。他想出个折中办法:我和箱子乘黄包车,他自己则步行。

杰克布习惯乘黄包车是到达上海的三个月之后。他无奈地说:把自己变成马去拉车,为了孩子妻子能吃上饭,是了不起的。犹太人做不到这样。

杰克布在船上就买了一张上海的地图,没事便向水手们和我打听,随手圈圈点点,什么电车、公园、大市场、娱乐场,在他心里一盘棋。所以他跟着黄包车快走时,还不时打开地图,一次次核准罗盘。好极了,现在我不用拿出什么主张,这个杰克布主张大得很。人行道上,每一平方尺的路面上都行走或站立着一个人,不急不忙浮动的人脸人头一望无际,杰克布绕过一个人,却立刻跟下一个人撞个满怀。他不停地从人行道上对我耸肩,做鬼脸,表示他对上海的人灾虽然有心理准备,却是远远准备不足。

每一次拐弯,他都机警地看看路牌,再看看手里的地图。最后居然对我说:准备了,快进入你们家的邻区了。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这是个机灵人物,生存能力极强,用不了多久就能认上海作故乡。把他丢在这里,不必担心他活不了。

我的计划就是要把他丢在上海,把彼得带回美国。这个计划可真需要胆大、心硬、想象力丰富。心硬,是指丢下杰克布,把他丢在对他来说事事古怪人人陌生的异国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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