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者 5(7)

我的头发也烘焙成型,一叠叠浪花八级台风也吹不动。理发师捧一面木框镜子,让我看到侧面后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发费买了层层叠叠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个角色,一个相亲的时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发店我越来越难受。这个扮演的角色让我自己一点自信也没了。我掏出小镜子,手指左刨右刨。这个头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头像还不那么容易捣毁。我几乎想跳下黄包车,逃掉。

我总算成功地把满头浪花毁了一半。但一看还是刚刚从圆桶烘箱下获得了明星们最新艳闻,或学成了某种编织针法的时尚女郎。

彼得一见我便拿着高脚水晶酒杯走过来,两眼又大又亮,很高兴能再一次和我从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耳语的惊呼。

我痴痴地看着他。随他的便吧,说真话说反话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俊美透顶,但还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满心感触又满心委屈:我父亲给我的大限将到,他却不留踪迹地消失了。现在他居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发了我。

他酒杯里是粉红香槟。我以为只有我才能让他破例喝酒。在我进来时,就看见他和客人们聊得很高兴。我在他生活中没留下什么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恋爱上就这么得寸进尺,患得患失。他高兴有什么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兴不应该有别人的份儿。我此时对彼得爱得咬牙切齿。

我说:不漂亮。我是在说我的头发。其实话中有话。

彼得怎么听得懂我如此层次丰富的不满和矫情?他马上说:还好,稍微刻板了一点,不过不妨碍你的美丽。

这时被他刚才丢下的对话伙伴又追上来,继续他们搁下的话题。他们谈球赛。奇怪吧?那时男人们和现在一样,也热衷谈球赛,这一谈谈了半个多世纪。球赛把各种不同的人物、人等谈得彼此彼此,球赛是他们超越种种政治、种族、道德分歧,唯一能谈得来的事物。他们谈日本人和英国人刚赛完的一场足球,又谈巴斯克的回力球表演赛,接下去,又谈黄牛票卖到天价的美国篮球表演赛。

其中一个人说:最好日本倭寇去跟美国人赛赛!

没人接话。他这一句挖苦有把谈话政治化的潜在危险。人们的政治面貌都藏在好客人的笑容后面。菲利普好心好意给大家好吃的好喝的,别撕下好客人的面容,为汪精卫和蒋介石打起来。

我们被请到温家的正餐厅里。这个餐厅大得可以打壁球。菲利普的房子虽然豪华,但一看就是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想法的拼凑。大餐厅原来是一个天井,上面盖了一个玻璃屋顶就成了餐厅。屋顶上落叶不少,一只去年秋天死在上面的大蟋蟀标本展览似的趴在玻璃上。客人们和印尼群岛来的木雕神像挤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是这么个人――假如他请客的这天正好有个裁缝来量衣服,或者一个瓦匠来修水池,他也会招招手:别走了,来来来!随便吃点!随便!

午宴极丰盛,却又很随便,中西菜肴,家制的外卖的都有。温太太一头汗,还是没法把每个人安置舒服。最后她代用人们抱歉说:这几个用人把人数算错了,否则在大客堂再开一桌好了!

我和彼得紧紧挤坐在一起,我一抬腿,再想放下,几乎办不到,只能放到他腿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