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大队(2)

她们只好走开,一边拿嘴巴朝小兵比画着最脏的字眼。这种咒骂方式在她们中很盛行,只是牙齿、舌头、嘴唇用力,每个脏字便不再是声音,而是毒毒的气流,一束束喷射出来。她们这样骂红卫兵、工宣队、军代表,骂张贴她们父亲大字报的、烧她们父亲著作的、扣她们父亲工资的、监督她们父亲劳动改造的所有人。“拖鞋大队”的女孩们牙缝“吱吱”作响,脏字像满嘴唾沫一样丰富。她们见一身学生蓝的女孩正在马路对面瞅她们,一下子都不骂了。

“军区图书馆除了毛主席著作就是党史。你们作家协会图书室的书多多了。”女孩说,眼睛斜着,看不惯或者要把她们看穿的意思。

李淡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作家协会的?”

“我还知道你爸是作曲的。作过一个歌剧,是全国有名的大毒草。”

大家都高兴了。难得碰上一个这么了解她们的人。一时间八个女孩全争着指点自己的鼻尖:“我爸呢?我爸呢?知道他是谁吗?”

“你爸,不就是大右派吗?……你爸国民党三青团剧社的……”

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会有这么学识广博的人――她看看也不过十三四岁啊。她们已在十分钟之后成为至交;她告诉她们她叫耿荻,住那里面――她手指指岗哨密布的军营。

李淡云叫起来:“哎呀!那你是耿副军长的什么人”?

耿荻说:“三女儿。”既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讳莫若深。耿荻说她常路过作家协会大门,常看见有关她们父亲罪状的大字报,所以也就摸透了她们的底细。她拍拍穗子的脑瓜,龇出雪白的板牙哈哈乐了:“谁让你们的父亲臭名昭著呢?”

女孩们也哈哈地乐了,说:“还遗臭万年呢!”

“……不耻于人类呢!”

“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她们很自豪,父亲们是反面人物,角色却是不小的,都在“历史”、“人类”的大戏剧里。

耿荻这时说:“老实点,别跟我胡扯,你们到底想进去搞什么勾当?”

女孩们都看她们的头目李淡云。李淡云说军区大食堂这两天在卖猪板油,只要混得进门岗的人都能买到。耿荻点点头,转身往回走。女孩们傻眼看着她两条打着粉红辫梢的婀娜辫子在她方方正正的背后晃荡。耿荻的背影完全是男孩,一副做大事情的样子。她在十几步以外停下,回头说:“哎,怎么不跟上啊?”她打个简洁干脆的手势:“跟上。”

到了门岗,她签了会客单,从蓝学生服的上衣兜掏出一本红封皮的“出入证”,往小哨兵面前一亮。那是多神气的一套动作,却又给她做得那么低调。应该说,女孩们对耿荻的着迷,一开始就掺有神秘的暧昧成分。她们爱慕的,正是耿荻的阳刚劲头。假如耿荻就是一个如她们一样的女孩,她们和她的关系不会发展成后来那样。这时已没有办法,耿荻一举一动都在她们心里引起一片浪漫。一切都只能朝一个过火的、难以收拾的未来发展。起头起得太好,也就起糟了。

那以后耿荻常带她们进军区大院,买过期军用罐头、处理压缩饼干、次品军需大米、变质风干腊肠。有次正撕抢一堆腌猪尾,三三疯跑过来,说那边在卖回收的军大衣,五元钱一件。她要姐姐李淡云掏钱给她,她宁可不吃腌猪尾。李淡云说滚远远的,没看我正浴血奋战吗?李淡云肩上长了个疖子,让人抓掉了疤痂,血流红了半截袖管。三三却两手抱她的腰,把她往后拖。李淡云一面指挥其他女孩帮她抢,一面翻起后腿往她妹妹身上踹,说:“五块钱给你买军大衣?骚不死你!”三三没得逞,从此姐妹俩成了仇人。她们的父亲工资停发,三个子女每月每人领十二元生活费。李淡云一直掌管开支,从那以后三三硬要把她自己的十二元钱讨出来单过。姐姐说:“你就眼巴巴等着吧,等我死了就归你当家了。”三三终于起义,要和姐姐拼掉她十二岁的老命。姐妹俩时常在四楼平台上决斗,“拖鞋大队”的其余女孩一边拉架一边感到她们的小小王国已到了亡国边缘。父亲们做了人民的敌人,她们也就成了过街老鼠,长久以来靠着紧密团结一致排外获得的一点尊严,随李家姐妹的分裂也就要瓦解了。因为团结,她们的过街老鼠群落曾显得多么安全。她们这才意识到,这群落解体,她们中的任何一员都没那胆子走进学校,走入菜市场,甚至走出作家协会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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