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根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根极细的筋络牵连在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蠕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想她一定是“面色惨白”。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作一团的黑影打了一转说:“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他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你以为出去做强盗自在,快活?――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紧闭上眼的刹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根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反动文人”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日子,白天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日子。它的第二种日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穴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渺。它的另一种日子一定丰富而充满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
春节前穗子收到妈妈的信,说爸爸有四天假期,将从“劳动改造”的采石场回来。然而春节的肉类供应在一个多月前就结束了。每家两斤猪肉已经早早成了穗子双颊上的残红和头发的润泽。外公每天割下一小块肉给穗子炖一小锅汤。到了第二个礼拜,穗子吃出肉有股可疑的气味。外公只得从那时开始和穗子分享气味复杂的肉。因而在穗子大喜过望地把母亲的信念给外公听时,外公说:“好了,这个年大家喝西北风过吧。”
外公花了二十元钱买到冰冻的高价肉。但第二天报上出现了公告,说那种高价肉十年前就储进冷库,但因为储错了地方一直被忘却,直到这个春节才被发掘。报纸说尽管这些肉绝对毒不死人,但还是请大家到食肉公司去排队,把肉退掉。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外公花了八个小时去退比穗子年龄还大的猪肉,骂骂咧咧领回二十元钱。
这天夜里,房顶上的瓦又从半里路外开始作响。这次响声很闷,很笨。穗子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觉得在那响动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随时要炸裂。
穗子心跳得很猛。
那响动朝屋檐去了。“扑通”一声,响动坠落下来。穗子朝窗外一看,见一只美丽的黑猫站在冰冷的月亮中。她把门打开。黑猫向她转过脸。它的身体与头的比例和一般的猫不同,它的面孔显得要小一些,因而它看去像一只按比例缩小的黑豹。穗子想,黑影成年后会有这样高雅美丽吗?她不敢想,这就是豆蔻年华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