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急匆匆去看许莹。
仅仅分别十几天,许莹竟变得憔悴了,只是瞅着我和雨山,沉默不语。丰满圆润的鹅蛋脸骤然瘦削下去,变得灰白,原先愉快而自信的目光,现在变得闪烁不定。我和雨山不觉对视了一眼:莫不是王副部长也……这是我们最担心的,难道偏偏发生了?好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来。
“我信得过你们,”许莹终于说,“就告诉你们。你们对谁也不要说。省委正在深挖以省长为首的右派反党集团。从地下党工作过来的,个个岌岌可危。张部长已经戴上右派集团骨干的帽子,这几天正在批判老王,调子升得很高。”
“怎么可能呢?”雨山迷惑不解地说,“李群说,去请愿的同学也都说,他们几次到省委请愿,张部长和王副部长态度都很强硬,有两次还发火了,怎么会是右派呢?”
“轮到你就是你。”许莹嘴一撇,冷笑道,“越解释、分辩,就越严重。好在老王抗战胜利后就北撤,离开地下党到部队做政治工作了。唉,如果老王在部队的老首长不能保他,看架势也在劫难逃。老王停职写检讨,行动都不自由了。我已经三次向老首长求救。老首长也意识到情况严重,答应向省委提醒一下老王是他的人。怎么会这样?我们搞地下工作的就是后娘养的?一解放,小郭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内控的反革命嫌疑犯,现在又轮到……”
许莹的嗓音有些异样,说不下去了。我却悄悄松了一口气:王副部长毕竟还没有戴上帽子。我心里洞若观火,王副部长的命运牵动着许莹的命运,牵动着我的命运,也牵动着雨山的命运。
“萌萌,你要有思想准备,”果然,许莹忧心忡忡地说,“早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我们右倾了。老王现在这样了,你看好啦,明天的会议上背后的嘀咕就会变成当面理直气壮的斥责了。萌萌,你不要紧张,要沉住气,让他们说好了。事实总是事实:外语系是个新系、小系,学生都是从应届毕业生升上来的,教师也年轻,右派就是比其他系少嘛!总不能把苏联专家也划成右派吧?”
夜深了,我和雨山在空荡荡、寂无声息的校园里默默无言地走着。前后几天,我们经历着、感觉着两个怎样截然不同的世界啊!刚刚过去的销魂荡魄,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雨山,不要悲观。有老首长保护,王副部长不会出事的。”我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只要王副部长不出事,我们也一定能对付过去的。从明天开始,我会很忙,可能会出现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要冷静,多商量商量。还是在老地方吃饭,早饭、午饭碰不上,晚饭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在体育馆后面的草地上坐下来。一弯新月远远地向黑沉沉的天边沉落下去,苍穹繁星密布,秋夜又黑又凉。我只是搂紧他,他也只是搂紧我。一阵夜风刮来,我们都打了个寒噤。
校党员骨干会议上,陈书记在报告中批评了个别系的领导存在严重右倾情绪,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听得出指的就是外语系。一切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仅凡是已经点名批判了的个个都戴上右派帽子,而且反右运动远远没有结束,还将掀起新的高潮,还要揪出一批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右派!
分组讨论陈书记的报告时,许莹淡淡笑道:“陈书记好像批评我有温情主义,右倾了;外语系有外语系的情况,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系团总支书记何旭向来是许莹说一他不说二,亦步亦趋,有时我都觉得太过分了。这会儿他却一反常态,生硬地打断许莹的话,说:“陈书记的批评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太及时了!”许莹笑起来:“小何,你要纠正我的右倾,也用不着这么急,等我把话说完嘛!”何旭的脸涨得像猪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