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二十六章(3)

杜伯伯也在江家邻居,是从外地到这儿结婚的入赘女婿,在镇上肉铺子当屠夫。几个月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却全家大小连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四个孩子都吃错一种小草蕈,死绝了。

江阿姨决定嫁给杜伯伯。她跟我妈说,她母亲觉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无法回报,就想让杜伯伯不再过单身寡佬的日子;再说江家,也不能没人种瓜点豆。 江阿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不忍眼看着父母饿死,也不忍拿两个老人来拖累罗叔叔:“小罗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让他工人不当当农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带了小江,跟杜伯伯回乡下结婚去了。

江阿姨刚走第二天罗叔叔就来,因为下一天是个节日,工厂中午就放了假。他兴冲冲敲门,像往常那样手中托着一纸袋绿豆进来,却见到新奶妈正给小弟喂奶。当时爸爸妈妈都还未到家,我就惊慌失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罗叔叔去我的房间,交给他江阿姨留下的信,还有那双妈妈从广州买回的女式皮鞋。

罗叔叔看完信半天说不出话。我干干地站在一旁不敢走开,也不知讲什么好。

过了很久很久,罗叔叔终于开口,问我要针线,要一大一小两块布缝口袋。我跑去叫我妹妹帮忙。他说他自己来,就坐在我的书桌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好江阿姨父母的名字和乡下的地址,然后用那双骨节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针引线,笨笨地缝一个袋子装鞋缝一个袋子装绿豆。他用断了三根针,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装了那双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后又一滴一滴,滴进装满绿豆的布袋。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缝着缝着,好像在缝他的心。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一帘夕阳。重庆那种特有的火烧云,把天空铺得又热烈又缤纷。云朵云团不断变幻着形象忽如驯羊忽如猛狮忽如渊停岳峙忽如川泻涛翻,我的心绪却如一堆乱麻,只牵了妹妹的手站着发呆。妹妹忽然说:“小罗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样子会对小江很疼爱的。”小罗叔叔就点点头,依然默默缝呀缝。他的身影越来越暗,被满天的辉煌远远衬了,如同一尊铸铁的雕像,显得又孤独,又悲哀,又坚强。

重庆市区街头也开始出现饿殍了。

红房子人人嗅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只要逢肉香从厨房飘出,就有女人和孩子从自家门里走向八角厅。也许这儿聚居的毕竟是军人与军人的家属和后代,人们的共性就很是粗豪率直。尽管老军官们意志坚定不肯放弃尊严,家属和孩子可不管那一套,立了在厅里,一面深深呼吸着谁家锅里的肉气,一面高高兴兴叹息道:“好香,嗯嗯,好香好香!” 因为肉都用来熬汤喝,并且尽量多放水,熬久点,所以香味飘飘的时间就可以持续很长,不同炒,一两分钟就完事。大家都不炒肉,因为炒过的肉会缩水,就既不经嗅,也不经看,更不经吃了。而且,肉是越肥越宝贵,甚至儿歌都唱起肥猪肉来。

记得有首老老的法国小调,不知由哪位留学巴黎的前辈将它唱回了中国;毛主席领导农民闹革命时,这小调被重新填词且流传甚广。刚上小学时,音乐老师也教过我们的是“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 谁知到了一九六○年,孩子们依了原谱,唱的却是“揭开锅盖,揭开锅盖,肥砣砣,肥砣砣,快点拿个碗来,快点拿个碗来,拈两砣,拈两砣!”

还有支北方的情歌,打土豪分田地时歌词已被改了一遍,是“崖畔上(那个)开花,崖畔上(呀)?红,受苦人(那个)盼望,得(呀)解(呀)放!” 红房子的小孩也不知从何处学来另一份词,常常在八角厅一面认认真真呼吸着肉香一面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唱着“案板上(那个)切腊肉,有肥有(呀)瘦,你吃肥(那个)我吃瘦,他来啃骨头!”还齐齐哼了过门道:321 65|1?2 35|2612|5-|

听了我们唱的吃肉歌,妈妈觉得很好笑。爸爸一向要求他所有的孩子能吃苦,并且吃苦而不叫苦,再努力做到能苦中寻乐。妈妈说那两首吃肉歌,也算勉强入得苦中寻乐之例;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寻起乐来,应该呈现读书人的风流儒雅。我们问什么是读书人的风流儒雅,妈妈就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穷得家徒四壁的秀才,偏偏被几个促狭同窗逼着请客,还说要吃出风味才算请了。穷秀才略一沉思,朗朗笑道:“有何难哉 有何难哉! 诸位明日便可光临寒舍品尝在下的唐诗菜。” 唐诗菜可是一众同窗前所未闻的东西。

翌日客至。穷秀才捧出只圆碟,碟白无华,仅置一条青葱,葱旁各伴一边色泽金黄的咸蛋芯。众宾愕然。主人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 继而再上一浅蓝陶盘,盘中排着一溜豆芽,再诵曰:“‘一行白鹭上青天。’” 同窗喝彩声毕,问:“‘窗含西岭千秋雪’又当如何 ”主人便端出一方豆腐,细细撒了薄薄一层盐,于是彩声又起;未了,穷秀才取个海碗盛出煮过豆芽的清汤,那两半壳取了蛋黄剩蛋白的咸蛋浮在汤中一漾一漾,他就摇头晃脑高声吟哦:“‘门泊东吴万里船。’”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同窗叹为观止,便心悦诚服,拱手而去。

听完故事,我们三姐弟就兴致勃勃,提出要做“诗谜菜”让父母去猜。我说: “猜对了就做菜的人洗碗,猜错了就猜谜的人洗碗。” 妹妹就批评我赌瘾深重。 爸说:“没关系没关系,有赏有罚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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