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第六章(4)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灶形。父亲教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掺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四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

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速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四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 众人就齐齐喝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来千千万万个生灵在夕阳下流动组合而成的。这时,它们正从老师脚下,熠熠生辉,延伸向前,它们汇聚着我小小的心中,对我老师所有的敬爱、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将老师送出大院。

老师走了,又沿着来时那条盘山道。至今,我仍记得起她的背影:白绸蝴蝶结,白布连衣裙,黑辫子,黑布鞋――那么素雅,如同她的风度;那么简朴,如同一个道理;那么美好,如同一个愿望,眼看着老师裙裾飘飘一直走进晚霞深处,我的心情真是很舒畅。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几步,爸爸突然将我抱起。打从我五岁刚到四川那天咬过他几次,他就再也没抱过我。起初,是由于我对他充满敌意,只要见他朝我伸出双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呲牙准备咬他;而在他终于遣走保姆,宣布我从那天起由他亲自管教后,父女之间就再没出现过可以“抱一抱”的气氛了。这时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高高抛过他的头顶;然后,他将我接住,双手撑着我的胳肢窝,仔仔细细地看起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来。

我被吊空,固定对着一张轮廓刚毅的脸。我很想别过头,却又不愿错过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满了沉甸甸的爱怜。这种目光使我感到极为陌生又极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后,他也不管我情不情愿,就把我拥在宽宽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只脚在一次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负过伤,就比另一只短了两厘米,走起路来,带着种有韵味的颠簸,加上一副被战争磨砺得坚定沉着的面孔,让我觉得他不是陆军,而联想到那些即将海战的舰长,就又联想到小时候由香港妈妈带着在往返于香港九龙的渡船上的种种画面,回忆起小时候被大人追着哄着喂饭的快乐时光,虽年方七岁,竟觉得昨日今天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般。眼前这军人阿爹,不管我心中如何倒海翻江,一味如艘战舰前行,那步调那节奏,将我满脑子过去现在将来颠颠簸簸强行混合,弄得我分不清理不顺。

直到晚上,我还在难过。就想起关宝宝关于“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的开导,就决心不当英雄当回狗熊,于是扯被子蒙了头,将眼皮又搓又揉,鼓捣了好一阵,就是招不来眼泪,居然便不会哭了!自己想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折腾,虽然到底没哭成,也没那么难过了。于是又从被子里放出头来,默默背诵一遍诸葛孔明那则《为将八忌》,冥思苦想历史上哪些人是犯了哪些忌而因之战败的――这本是爸爸晚饭时给我出的题,三天后就要回答的。

不久,我便一如往常,在纷繁错杂的历史人物与童 话人物中,安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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