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算术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 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 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 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 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干下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任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脸,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嫒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里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 鞭至二十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三十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 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笨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 ” “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 ” “你这次是打人了吧 ” “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 ” 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三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三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予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
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二十,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四十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 ” 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