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海之聚(5)

那天我正坐在轮渡船上。望远镜里,白色建筑旁边,模糊可辨一座孤立的白塔。

我端详许久,猜了又猜,最后我忍不住了,于是问渡船上的邻座:

――那是一座清真寺么?

想不到他回答:“是的。”

他的表情很肯定,显然直布罗陀被他常来常往。

我心中暗自称奇。他接着告诉我,那是一座沙特援建的清真寺。我恍然了。若是这样那就顺理成章:这样的选址,显然是为了著名的两海交汇传说。如果找到那座寺里的人攀谈一番一定会很有趣;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的寺乃是世界第一,他们会再添上更多的轶事和典故,证明直布罗陀的意义。

喧闹的、柏柏尔和阿拉伯非洲的观点,把我拥抱住了。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令人喜欢的传说。一切都会变成过眼烟云,惟文化的传说将会永存。两海之聚,它真的存在么?丹吉尔、直布罗陀、休达,三个地点都在讲述它,都在争着说自己才是真正的两海相聚处。丹吉尔城西的海角确实是地中海的出口,休达确实是海峡中最狭窄的地点。吟味了几番,我投不了票。从名气和地貌来看,还是直布罗陀更像。因为那座海水打上台阶的白色美寺,显然把票投给了直布罗陀。

归国后我查阅了《古兰经》。

经中有大量关于两海的阿耶提(经句)。两海,在阿语中是海洋一词的双数“Al-bahran”,而不是一个专用词汇。而堤防(Al-barzah)一词却费人吟味,因为它的含意是一个“隔”,可以理解为堤、坝、阻断。如下一个阿耶提非常有趣:

“他曾任两海相交而汇合。两海之间,有一个堤防,两海互不侵犯”

也就是说,古兰经既有两海汇合的指义,又明确讲到存在一个使两海隔开的堤防。这给了人以辽阔的、浮想联翩的空间。

一般说来,大多数经注家的著作中,都认为这一节里的Al-barzah,指的是红海与地中海之间,苏伊士运河开凿之前的陆堤。所以,是否能把以直布罗陀的石山半隔的这一处地点,阐释为地中海与大西洋的聚合之地,大约谁都不敢浪言。

不过对于古典、尤其对经典的读法需要神会心领。追究查考常常无益,需要参悟本意。无疑,凡直布罗陀的居民,都喜欢在这儿发挥自己的才智。

在北京,当我对着原文沉吟时,好像又听见了休达朋友充满热意的解释――难道你没有看见一道窄堤的连结,没有觉察壁立海心的直布罗陀太过奇特么?难道你没有明白,既然是“相交汇合,互不侵犯”的两个海,那它们就是既被截断又没有被截断么?――不一定存在那道陆堤,万物都是真主的意欲。Al-barzah还能是哪里,它难道不就是直布罗陀?除了直布罗陀还有谁能充当那伟大的Al-barzah?

隔与不隔,既被截断又没被截断……这个声音好熟悉!……在那里听到过呢?我突然想到了中国的黄土高原。

在中国的苏菲传统中,也有一个“两海之聚”的概念。这是一个深奥的命题,它强调了一种双重的真理;如同两弓一弦的著名概念一样,它指示一种神秘的边缘,一种极限之处的亦此亦彼,一种表层与内里的一切交融汇合。只是以前,两海之聚的意念和形象,只是一种模糊的科学,只是对人的心智的启发,只是一种抗拒僵化的神秘方法――我完全没有想到在北非,在休达、直布罗陀和丹吉尔,竟然还有对它的位置的考证。难道,这诱人的认识论概念,居然来源于一个具象的地理么?居然真的能在地球上,找到一种思想的诞生地么?那不可能!我想。但是,这么寻找难道不是更有趣么?

这一道难题解得我如醉如痴。

解释的歧义,诱人层层沉入。两海之聚在哪里?我猜我永远也不会获得结论。但是结论无关大局。重要的是它太吸引人了。最重要的是:伟大的海洋,确实在这儿相聚了。

中国的造纸术从这里传入欧洲。何止亚里士多德,希腊罗马的哲学在这里被译成阿拉伯文,文艺复兴时期又被从阿拉伯文译回欧洲。橄榄树、无花果、石榴和葡萄,美好的神圣树木从这里聚散,流向世界各地。伟大的文明在这里相遇。东方和西方,它们交汇、碰撞、分界、相融的地点,不是在别的地方,不是在长安――而是在这里。

终于抵达了地中海。

但感觉却像是抵达了一所学校的大门。我沉沉堕入遐想,心被几重的浪头淹没了。背后是一派浓绿的北非;沙畹、菲斯、沙孜林耶和摩里斯科目光炯炯。眼前有肤色黧黑的南欧,响板、斗牛、科尔多瓦和格拉纳达正在微笑。学习原来这么快乐。旅途真的就是人生。我的带轮子的小旅行箱吱吱滑过石路土路。我的厚厚的硬皮白纸本子每天都写上、画上、贴上了新鲜知识。丰满的视觉,晕眩的感觉笼罩周身。我留意反省一种奢侈,反省之后更忙不迭地又问又记。头绪实在太多,我兴奋而疲惫。我不去捕捉结论,只顾在大地上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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