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前夕(1)

“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大潮兴起,我们季家也在发生着变化。首先,我从一个科研工作管理者变成了科技开发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事虽然新鲜,父亲尚能接受,因为那总是为国家服务嘛。但随之而来的出国热,却使他所有的三个孙子辈的孩子都出国去了。先是孙子季泓去美国读大学;接着孙女季清去澳大利亚,之后又去了美国读书、工作;最后外孙何巍又去了加拿大。对孩子们的出国,父亲基本上都不赞成,只对季泓去美国念大学表示认可。他对移民国外更不以为然,甚至鄙视。但是面对这个潮流,他也毫无办法,无力挽此狂澜。

面对许多事情,他虽有不少牢骚和不满,但没有因此而浮躁,他头脑清楚,心有主见。既然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因为从自己的处境考虑,这时他有可能也应该抓紧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了。那时的他,从“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和“不可接触者”,变成了学术大师、“极可接触者”, 各方面的环境对他说来真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他不能辜负这种变化。于是他孜孜不倦地在学术上耕耘起来。

他仍坚持清晨四时起床就开始工作的老习惯,成了朗润园里最早亮起的灯。他继续撰写《糖史》,恢复散文的写作,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社会地位和学术地位日见其高。他之所以能这样做,家庭的和睦是极为重要的条件。家庭的事务全由叔祖母和母亲承担,他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待遇。由于他的书多,没地方搁,学校给他增加了一个单元的住房。我替他把那个单元的凉台封起来,这样等于又多了一间小书房。父亲经常坐在那里写作,下雨时在那里聆听雨点打在铁皮顶棚上的声音,发忧国忧民的感慨,优哉游哉,美不胜收。

我和姐姐两个一如既往按时于星期天来家探视,带来各种食物和日用品,从事家务劳作。姐姐则依旧为三位老人添置衣物鞋袜。一般我们到了北大家里,放下东西就干活,打扫卫生,清洗衣裳,做饭做菜。每个星期天的中午,必然有一次聚会,多数情况下,依旧请李铮夫妇参加。偶尔,父亲拿出一些钱,让我们去买点冷荤,以壮餐色。

我们还把楼前的一块空地收拾成一个小花园,扎上竹篱笆,栽上各种花草。我特地从四季青公社买来了一株玉兰树种在父亲书房的窗前。那时这株玉兰树是北大校园里唯一的一棵,每逢春季花开,大家都来观赏,成了朗润园的一景。有一年,在小花园里长出了一棵丝瓜,竟神奇地爬上了三楼,结了很多丝瓜。这使父亲大感兴奋,于是写下了《神奇的丝瓜》一文。

这时,我的叔祖母和母亲都很健康,叔祖母负责采购,每天清晨她推着小车去小合作社采购,回来的时候车子里放满了蔬菜之类的食品,从弯曲的小路慢慢地走来,邻居们见了都热情地招呼,这也成了朗润园里的一景。我母亲则在家操持家务,做饭洗衣也很忙碌,可是她对公益事业却很热心,曾一度担任过居委会的什么工作,常常在外边开会。这个时期我们家的生活平静而和谐,成为朗润园里的佳话。大家都羡慕父亲有这么和谐的家。可是,谁也没想到,和谐平静的背后,却掩盖着季家的危机。

父亲和我们之间实际上仍然存在隔阂。我们和他可以谈天说地,论古道今,可就是谈不了心里话,交流不了感情。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可内心里却隔着一堵墙。这堵墙是我们家先天条件造成的。这种先天不足的情况是很难改变的。先天不足,是我们家不幸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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