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语言实践(2)

宝贵的经验还有很多很多,都需要去从作家的创作谈中去扒拉,而不是从各种小说技法之类的书中去找。那里没有任何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它除了给你一个“正确”的教科书式的大脑,对你没任何好处。余华为什么能谈得这么具体而生动?就因为他没有理论的束缚,他也愿意说出是什么样的语言让他被电击。一个作家也许只需要被这么电击几次,就能成就自己的语言了。

作家的这类经验谈是十分重要的,因为绝大部分作家是没余华这么好“记性”的,或者说,是不会轻易透露给你的。当然,这也是自信的一种表现,我常常发现最本真的作家都只需要想清楚一两个人物,一个故事的结构法、甚至一两句对话,或从某一句话的写法就找到了自己的入门。契机就是这样的,挤着,瞪大眼睛守着,突然就叫你碰上了,就像说某个失明者有一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不但眼睛复了明,还突然就学会了英语。当然,这多少都有某种天机在里边,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我常常想,余华知道感激自己的幸运,这是很难得的,天知道他是否要每看五百本书才能找到这样一个句子,或是对某种用词的一点心得。这些事都是后来说起来很轻松的,但今天的写作者要真是知道余华或是马原他们一共读了多少本小说,也许立即就会惊得发呆了。光读那么多都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对小说的那份职业的痴迷就足够令人感动。

作家找到自己的语言,多少都有点像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没有先天的颖悟和后天被培养的灵性,那是不起作用的。比如我就曾通读过两遍鲁迅和莎士比亚,抄了十六大本笔记,可对语言有什么用?当然,我可能有点极端了,短期内看来,除了障碍没别的用。但这说不好,有些人不知怎么就学会了走路,可有的人到十岁还不会说话,全看运气或某一个机运。我还记得我学游泳就是急火攻心呆在岸上看了别人很多次,一跳下去就浮了起来。我炼小提琴时也找到过这种先天灵感。可在语言上我就没这么幸运了,不但不幸运,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诅咒。没有开头的幸运,也就只能靠后天一点一点地学习,因为没有天分,所以从语言本身是没法进入的,这时就需要从每一个理论和经验细节去学起了,这是没有捷径也没有尽头、甚至是常常看不到希望的不归路。

我走过的弯路也许是很有意义的。我抄了近二十年,抄来了很多东西,但这跟抄家一样,“运动”过后好些东西是要归还的。有些当然可以偷偷留下,但那些零星的东西却总是像个不干净的债主一样跟你过不去。我一直就讨厌自己一出口就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别人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真正属于你自己的语言就是余华这种用自己的胆怯、虔诚、膜拜,从别人那里被激发,随着信心生长然后就从自己的心里去把它们找出来。虽然是从自己的内心去找到的,但你又像余华那样把它归为幸运,当成是上帝的最大礼物。这样,心就和更远更广大的世界联系了起来。某种声音开始显形。你必须要知道,语言是这个世界里最为物化的密码、遗存,拥有了语言,你就拥有了建设你的通天塔的工具,才可以把从上帝那里感悟来的东西又通过这个塔上到天庭去。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梦想到达的自由王国。

对伟大的作家来说,他们听到的语言早就不是自己的语言,他们只像是一个上帝的感受器,负责把他们感受到的东西从中介变成上帝本身。卡尔维诺说得好:“对我来说,弗朗西斯?彭热是无与伦比的大师,因为他《万物有本心》中的短篇和他其它的同类作品,虽然读的是一只虾、一个石子儿或者一块肥皂,但是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战斗范例,他要迫使语言成为万物的语言,语言从万物出发,归返到我们感官时却已发生变化:获得了我们投放于万物中的人性。他要通过词汇轻而无实体的、粉末般的纤尘来重建世界万物的物性。”

博尔赫斯就《圆形废墟》的解释也很到位:“依我看,一种语言意味着一个说话者和一种梦幻,一个做梦的人,当然,这会给一系列无穷的说话者和做梦人的思想带来无限的压迫。”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写作是一件十分复杂的脑力活动。你的脑子必须随时想到一些类似分解动作的东西而又不能让这些分解动作显形――也就是说不能让它干涉你。但你总是要受到干涉的,因为你不仅要想你写作中的对象,赋予他们以语言,还不可避免地想到你的思维活动本身。所以,你好像在暗中受着谁的指点,写着如同神指引给你的语言,你就如同在梦中,这种感觉其实是最准确的,因为它们只受一个自然的活动支配,不用乱想,也不用多想,它就是一种最经济的、不容易泄露的“科学”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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