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怜悯起自你的心上
对我就万分珍贵
死去活来的都是爱。显然,比小说叙述更模糊的诗歌更适合来“圈定”这个字眼,我们都知道,诗歌中最重要的东西也许是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空白。
不能迷信语言的全能。还是在爱这个问题上,我还有一个经验也很有意思,高三那年,不知为什么,我们班的文娱委员“爱”上了我,也不知是不是爱,总之,她一直就没法集中精力复习,四十五分钟要把我痴痴地盯上四十分钟,另外还有五分钟用来害羞。班主任老师受不了啦,就找我单独谈话,让我去跟她有条件地接触接触,他的原话是把某种东西破一下(肯定不是处女膜)。在差点被这女孩感动得也要坠进去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个条子,上边只有两个字:我你。我鬼使神差地在两个字中间空出了一个字的位置。我只是灵机一动地这样写了,我并没有想到那个空格随即对她和对我都带来了可怕的猜想。那女生开始变得激动不安,又过了些时日,忽又陌生了,平静了,最后竟然是对我不理不睬了。也许我只是按照班主任的意思去做的,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空那个格,也许只是怕直接写出“我爱你”,也许是魔鬼跑进了我和她之间,总之,我觉得那个空格太可怕了,我很害怕,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因为,我很快发现我掉进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完全明白这事,我甚至害怕写下任何文字。我被文字吞没了。我后来当然很享受这件事情的神秘感。拉康的语义精神分析认为:没有说出的东西,是和已经说出的东西同样重要的,肯定有这个意思,但我还想说的是,现代主义的小说有一个精义,那就是尽量争取不说出来,而让它们像海面下的八分之七那样沉在那里,被暗示在水下。
这是一个十分精确的爱情故事,里边的过程只有用小说才能叙述。我肯定写不好,谁高兴谁就拿去。
时间还有,再讲一个好玩的故事。是我在某个读书会上听来的。
一位出版社社长,有一次被紧急抬到与别单位共享的医务室去治疗,可能需要擦点紫药水,或是拔个火罐什么的,因为他打羽毛球时把腰拧了。正在他吆喝连天地接受医生推拿按摩检查时,角落里忽然冒出来一句尖声而戏谑的问话:“掰了吧?”他好不容易将身拧过来去看,原来是另一单位某著名的昆曲演员,正闭着眼头拗得老高在那里养神,像是在酝一句老长老长的戏词。社长哭笑不得,想不出拿什么话伺候一句,又痛得一阵吆喝。
“支一招!”几分钟后,那个闭着的声音再次开了口。慢悠悠地,咬着三个字的两头,用喉音把中间的字滑了过去,还是很有派头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您说您说。社长赶紧客气,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跟他近着身子说话,角儿嘛,平时是见不着的,见着了也是要么头拗在天上,要么看着地下把脑袋摇晃着的。难得他跟自己说句话,毕竟是个名人,见多识广的,说出来的方子肯定也很有效果。
“接着打!”又过了几分钟,那个略微挑高了的声音最后说。社长先还愣了一下,似乎还在寻找他当中那个音被挤到哪里去了,突然就神经病似地笑了起来,把自己的痛处全都扭动得错了位。
这是昆曲人戏剧生活的日常化,我觉得北京话里有很多这样的口语,那语气、语势、语音、语意,无不带点俏皮而夸张的舞台色彩。
口语时常可以被部分省略,原因在于它可以跟现场结合生成各种不同层面的意思。有时,它是模糊的,有时它是精确的。它常常还会有在精确中的模糊。以刻画冷静严格理智着称的瓦雷里的笔下曾有一个人物台斯特,也像那位社长一样面对疼痛:“有几刹那,我的身体全都给照亮了……我突然看见了我内部……我可以看到我肌肉层次的深处,我感觉到了痛感区……疼痛是环状、棍状、羽毛状的。你们看到了这些活的形体了吗,我的几何形的痛感?这些闪烁恰恰像思想一样。”
只要你不断地寻找,总是可以把一件事物的细微之处给找出来。只不过,有时这种精确反而伤害了整体的真实感。常常,事物的实存都是相互矛盾或似是而非的,那它就只适合于通过一种受到节制的朦胧性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