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重的时刻(1)

这是个严重的时刻。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黄昏时分,我碰到一件很奇怪的事。那一整天我都在城里四处奔走,想找一个住处。我的旧住处很阴湿,我的咳嗽又开始恶化了。秋天里我就有意搬家,但却拖延到春天。一整天我都没有找到一所过得去的住房。首先,我要找一处单独的寓所,而不要别人寓所中的一间房子;其次,即使只有一个房间,但必须是个大房间,当然房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觉,住在狭窄的寓所里,就连思路也会变得狭隘的。我在构思未来的小说时,总喜欢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顺便说说,我总觉得构思一部作品,想象着它们完成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这比坐下来写作是更为快意的事。这实在并不是因为懒,那是为什么呢?

悲惨的、《被侮辱与损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呵呵。这可不算语病,你连起来读快点就是了。他总让人有着像他的名字一样又长又拗口的担心――那是经过了几重音节转换的、压抑而不见天日的,甚至绝望的情绪郁结。每每一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我都要准备几天,我的心里都要不自觉地难受。这个人似乎就是来代替你我承受世间的一切苦难,就如同音乐中的莫扎特。“黄昏”、“阴湿”、“咳嗽”、“狭窄”,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来不及说明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就开始“四处奔走”要找一个住处。可怜的人,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想要的房子,“我们也在帮他寻找着”,可我们实在又帮不上他什么忙,我们只有猜想,已到黄昏了,他还能回到他那个“阴湿”的住处吗?他到底遇上的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我不知道,我读他的第一段总有很多的不知道,我有点怕他,这个复调型的悲惨作家,总是那么满怀激情地“使叙述中水火不兼容的因素服从于统一的哲理构思”,服从于旋风般的事变。他那个神经病脑袋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他让我感受到了太多的苦难,以至于读他的东西我总是赶快读完,坚决不去多想,我消化不了似的。就在这么一个短时间内,巴赫金说他把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让他们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地表演。苦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需要“狂欢”,我的那个孩子也需要,我深深地理解这一点。

但我今天几乎已不读他了。我读小说的习惯不好,总是要记住其中的几个细节,不是记,而是刻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时刻。他身体那么不好,还在找房子,不应该把他那总也写不完的小说挂在心上。他的人物太折腾了,就像契诃夫的小说里人们总是在借钱。我折腾不起,我想纳博科夫不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四月里一个晴朗而有些许寒意的日子,时钟敲过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缩着脖子,匆忙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大门避风,冷不防一股藏在寒风中的沙尘也被他带进了屋里。

温斯顿要去的房间在七楼,而在每层的楼梯口都可以感觉到电梯门对面墙上贴着的那张巨大人像正在注视着你。画像下面印着一行字:老大哥在看着你!

时间又到了《一九八四》的某个时刻,你知道奥威尔其实想说的是一九四八年,他将死前两年看到想象到的世界。时间是四月,“四月是一个残酷的季节”,艾略特的荒原是这样开篇的,这当然有点雷同,不用去考证哪个在前,巨人们看到的未来完全可以是相同的。回到这个乍暖还寒的暗示,一个明媚的可以遮盖一切的美好季节就要来了。当然,还有些“寒意”,时钟敲过十三下,为什么是倒霉的十三?是的,必须再暗示一下,因为“寒意”还不够。接下来的动作我们其实都很熟悉,“缩着脖子”,“溜进”一个玻璃大门避风,他像是在逃命,他的害怕还有更深的原因,因为每层的电梯口有一个巨大的人像,那是他很熟悉的“老大哥”。他害怕那个无所不在的人,一个画像上的人,他感觉不到是在为他尽忠,他只有害怕,害怕得只想把自己消失,因为他走到哪里,都有影子一样的东西跟着他。人死了也就没有影子了,偏偏这个影子是不死的。这是一个恶劣的气候,他本能地想避风,可“冷不防”一股沙尘也跟着他进了大厅。他不再是个干净的人,他也许只有把自己消灭才最终觉着安全,他是他自己最大的幻影。他把自己吓得够戗,他习惯性地“缩”着脖子,因为只有缩着,才离断头台或是别的什么凶器更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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