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舌头(1)

再从发声重新开始吧: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纳博科夫《洛丽塔》的开头。

洛丽塔,很轻的几个音节,不要太用力,就像在心底里呼唤某个心仪半生的女孩――不是女人,就是女孩,你记忆最深的那一个――的名字,那名字像“生命之光”一样能把你的生命照亮,也曾像地狱之火一样把你吞没。通常,它都是一种绝望的象征。

情绪就生长在这几个音节之间,你当然可以把这一段先读完,再一点一点地重新开始。最好是这样,因为要是你想跟上作者的思路,你必得先知道一个常识:在一个美少女的后面,多半都跟着“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也许你也想趁机向这类东西告别,所以你先打个招呼是没错的。不然,你也许就回不到开口的第一个音了。

这第一个音很舒服,洛,婴儿很容易就发出来的,就像“妈妈”一样的发音,不论中文,还是英文都是,都不会叫你吃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往下移动,她是纯洁的,带有吟唱式的,喃喃私语的,她还是自足的,圆润的,音节自然包含于节奏和速度之中,让你的呼吸平稳而轻柔起来。当然,她本身就可以为你调息。好像你的灵魂被暖融融的春意熨烫过一般,像爱的羽毛,天使的,天使长的,轻轻地滑过你的面颊,就好像你在迷迷糊糊的梦乡里,你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又模模糊糊觉得你生来就会这样发音。你发着音,确凿又不是个婴儿,但你的确变得年轻起来,那是你的被改变的思维能力和方向,你像被置身在一个摇篮里,变得天真的眼睛努力地眨着,想找到某个东西。你嗫嚅着,突然间就像看到了星星,长满星星的夜空,那是康德所谓世间两个最崇高的东西之一,这是个关键词,你得记住了。然后,星星,还是那只星星,又隐隐地眨动出了你内心的道德律――这是康德所说的另一个崇高的事物。你得记住这一点。别去想那个妖蛾子一样的电影海报。

我曾在几年时间里反复地、“不出声”地向这段文字拜祭,只要念叨到这几个音节,就会慢慢地和自己周身的感觉器官连接。起于舌头的感知,你知道的,那是能直接刺激到味蕾和嗅觉的。可信赖的舌头,不需要拐几个弯,就能调动起你所有的血液。

我猜测,你可能读这段文字还是读得太快了,我觉得纳博科夫一定很着急,但他又没有办法,现代的读者都是这样。于是,他只有再一次地纠正着,洛-丽-塔,稍稍拖长的,缓慢的,像含在口中的,在舌尖滑动的一枚糖果,但这还不够,再来一遍,舌尖向上,轻柔地撮着嘴,小心地把口腔里那个蕴涵了很久的秘密抵上前,舌头会有一个甜蜜的吻舔,从上颚揉下来,停留在牙齿,就停在那里,能感觉到从牙齿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丝微风,它是专门为了来迎接一个心底的秘密的,然后,那蕴结成一团的、来自最心底的、跟生命粘连在一起的一股神奇的甜蜜就自然而然地升了上来。

很多东西都开始上升,那不仅是一个名字。那是你的气流,你的声息,你的灵魂的颤动。世间最美好的回味,稍不注意,你就会从此与她告别。你必须要有这种适度的害怕和某种没来由的担心。总担心着什么是一个写小说的法门。你必须要重复够二十三次,才能养成是你自己的习惯。

我可能说的太快,再慢下来,不断地慢下来。慢下来,也许你还能感受到“洛丽塔”几个字音浮出来的独特的意象,像丝,白色的,飘动的精灵,就在这一段文字里缠来绕去,还有,或者还是星星,或者是音节与音节之间的呼吸做成的眼睛,一直都在眨呀眨着的。“洛丽塔”,一星幼芽,就这样慢慢地开放出一朵还没带出刺来的玫瑰。就像书封上那个还在含苞未放的花季少女。

没有什么词是应该被忽略的,只要它在小说的开头出现,你都得用你的情感、被调动起来的巨大的期待把它软化一遍,不能太用力,那样对你的呼吸不好,也使你的气流或鼻息发生混乱。好的开头一定有着至少一个这样的词汇,它是灵魂,或者一个穿着黑衣的布道者,一定要虔诚向他。传统的小说第一段大都有人物的姓名、人物之间的关系、地点、时间等等这类的要素,可是,这些经验在现代小说里已没什么大用处。就像我们随时都会加入某个派对,主人很慎重地介绍了几遍客人的名字,可我们都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因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正确的名字完全是多余的。不需要硬着头皮去记一些应酬的东西,还因为有更多让你感兴趣的东西,比如作者说话的腔调、用词范围、句法习惯,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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