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红……
锈了的钟又一次慢慢地响了三下。孩子们叫喊着四散开去,就像逃离监狱。留下小良一个人,荒野的钟声还在他头脑中回响。三下钟声,是如此的近,来自于他的体内,充满了他的脑海,他的脑袋也变成了那只生了锈的铁钟。
教堂的钟楼顶上,太阳挂在那儿,宛如铁砧上闪着红光的圆铁盘。
“红色。红鬼,红鬼……”
我的身体变得可怕了吗?我会怕我自己的身体吗?我的身体是个红鬼吗?焦了的树,干了的草,土黄的路,红色的妖魔,还有那渐行渐远的天边……夕阳下一只锈了的钟在响。多么奇异的国度。
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快画个圈,在地上画一个简单的圆圈用来避邪。我该怕我自己的身体吗?谁在我身上画一个圈?一个红鬼不能进来的保护圈。……可是,红鬼,红鬼,我就是红鬼吗?
小良数着自己的脚步。他低着头,用力均匀地走在院子的沙地上,使劲留下脚印。他转过身,来到房屋前:他的脚印从教室门口画出一条笔直的道路。“红鬼……”一想到这,一阵灼热溢满他胸口,涌到嘴里,就像喝了一口滚烫的热茶。
在门口,他回头注视着院子。蝉鸣,阳光围绕着他,侵袭着他。他被笼罩在夕阳强烈的光里。他不敢动,蝉的叫声萦回在他身边。他的身体像空了一样。必须赶走这嘈杂声。
他伸出手臂,仰起脑袋,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太阳,淡红色的光透过杨树叶子,照在院子里。
蝉就在那儿。他踩着自己刚才留下的脚印走向那棵树。他一靠近,蝉就停下不叫了。他在树前,对着太阳打了个哈欠。
受了整整一天的困扰,对红鬼的焦虑咬啮着他的心,而现在,他自由了。
“小良!”王楚华叫道。
小良第三次走上他脚印踩出的那条路,走向母亲。他又感到了房间的阴凉,像往常一样,他扔下书包,也扔下了红领巾。
“妈,红鬼是什么?”
“谁跟你说这个的?”王楚华盯着他问。
“没人……”小良叹了口气,“是小孩……学校的。”
他不说话了。王楚华继续看着他。她对儿子说:“没有红鬼,小良。这是乡下人在背后骂我们这些革命者,共产党的。不能相信。”
一只苍蝇在房间里转,一只大绿苍蝇蹭了他一下,飞了过去。它可能是从那个让人恶心的地方而来。
“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王楚华开大了门,开始抖一件衣服。太阳黄色的光涌了进来。那只毛茸茸的绿苍蝇逃走了。金色的灰尘围绕着他们无声无息地颤动。王楚华又把门关上。
“你为什么把红领巾摘下来?”
“……太热了。”
这不是真的,他在撒谎。今天和昨天一样,都不热。有太阳,但挺凉爽的;肯定什么地方在下雨。
“今天班级里都挺好吗?”
小良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对母亲讲话必须得非常小心地掂量,跟她说的话都有两层意思,是一种危险的交流,充满了意外。她总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小良说的话,因为她不需要语言就能领会。她熟悉小良就像熟悉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身体不就是她造就的吗?
她的问题和她等待的答案――她知道如何能得到的答案,是她为了到达他的内心深处,而在他身上开辟出来的一条路。
“是的,还不错。他们学习都一般般。”小良无所谓地说,一边踮着脚尖退出了房间。
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