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去哪儿,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小良翻了个身。他把手捂在嘴上,挡住令人窒息的黄色的尘土。车轮,驴的脚步,掀起滚滚尘土,像布帘子垂下来把他们团团围住。身边,他妹妹在抱怨。
搬家了。阴影,阳光,透过尘土帐幔。从夜里开始,瘦弱而脱了毛的驴就拉着小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从夜里开始,吱吱嘎嘎的声音就一路响来,在小良的想象中开出一道道沟痕。小良不自禁地数着:走五步,摇两下,走五步,摇两下,走五步……路面凹凸不平,车轮吱吱作响,让人饱受折磨的计数。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这头老驴拉着他们,在滚滚尘土中,它知道去哪儿吗?它耳边乍出一绺白毛像城里老高的白发一样。老高是他爸爸的朋友,党的支部书记,跟随毛主席长征过。这头驴肯定也很老了,比小良要老多了,可它不能提问题。又有什么能阻止小良提问题呢?他有这个权力。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但是如果人们要他来,就是人们需要他。“人都齐了吧?”父亲常常这样讲。如果小良不在,只有妹妹一个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但小良只有九岁半。他还做不了决定。他只能服从,他对这个家来说就像一件东西,就像他父亲绑在驴车后边的红木箱子。正是如此:一旦父母决定了,孩子只能听从。
搬家了…… 阴影。阳光。
昨天,还都在城里。今天,已经是另外的地方了。但是哪个地方?这可能吗?对此一无所知,这可能吗?他父亲本该说几句话,就像平时看见桌子脏了或给手表上发条时一样,发几句评论。前些天,晚饭后,他搂着儿子的肩膀:“今晚,我们去看电影。”像这样的一句话对爸爸来说不算什么:他边剔牙边说的这句话。但没有人知道对小良来说这多么让他高兴。即使是漫不经心的语调,话总归说出来了,起码他知道了。那天晚上,他走路就走得很踏实,想象着他们将要看的电影。他在心里回答说:好,同意!就像是他在做决定。不过,事情并不总是如此,经常,大人带你到他们愿意去的地方,不做一句解释,就像今天这样,不再有宁静,不再有喜悦,也没有了想象的乐趣。只有忧愁,烦恼,担心,最后是疲劳和厌倦。
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走五步,摇两下……车板在红土和石子上颠簸,硌着肋骨,颠着腰。怎么问,怎么开口?如果张开嘴,灰尘就扑进嘴里。还有头顶上这可恶的太阳,阳光像千万根银针刺得他睁不开眼。
还有知了的叫声,成千上万的知了。它们的喧嚣似乎是被一家人的出现所激怒而发出的战争宣言。也许它们会猛地扑过来,扑向这一家人,扑向这驴和驴车?尽管太阳刺眼,小良还是半睁开眼睛,想望望这些知了在哪里,可他什么也没发现。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疲劳。这种慵懒,最好听之任之。担心有什么用?只须一觉睡到驴车停下:那时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小良要睡了。
“妈,我要喝水!”妹妹小玲叫道。她两手试图扯掉妈妈系在她头上挡太阳的白围巾。
王楚华递给她那只发黑的水壶。小玲抢过来,凑在陶壶嘴上贪婪地喝了起来,咕噜咕噜地发出水在石子上流过的声音。
爸爸在前边赶车,身板僵直,对驴车的颠簸无动于衷。他好像什么也不理会。左手抓着缰绳,右手挥舞着一根柳枝,他心不在焉地抽几下那脱了毛的驴屁股,挺着脖颈,目不斜视。远方,路的尽头,在颠簸和摇摆中,他能看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