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清醒的酒狂 七(3)

我顿时又凄凉起来,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孤立了,无论外面如何斗争,如何改变,我却始终要关在里面,永远是被批斗的对象。怎么会这样呢?

然而形势却比我想像得更加残酷。

就在“东方红”占领学校的第三天,我被红卫兵们双手反绑,胸前挂上了一个写着“右派分子阮籍”等字样的黑牌,押往学校的大操场。只见操场的主席台上坐着许多“东方红战斗兵团”的头目,肖恩也坐在主席台最边上的座位上。

主席台下,临时搭建了一个稍低于主席台的高台,上面已经站了三排“地富反坏右”,都被反绑着,胸前挂着黑牌。当我押上高台,看到站在我身边的竟然是顾仁老师,立即惊诧地说:“顾老师,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话音刚落,两个押解我的红卫兵对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现在抓你们过来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判,竟然还不老实,非但不低下你的狗头,还和别人打招呼,你以为是来逛菜市场啊?”

说着,对顾老师也狠狠地抽了两记耳光。

顾老师挨了打,却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木偶。

我已经承受了几天的折磨,经过这一顿拳脚,感觉脚下一用力,五脏六腑就疼痛,所以低头站在高台上颤颤巍巍。

学校的操场满满地也能容下几千人,一个个都穿着绿色军装,高举着“红宝书”,放眼望去,像是绿色的海洋放着红色的光芒。

我悄悄留意了一下旁边的那些人,大多是熟人,因为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中,我们也被打为了右派,也一起受了批斗,一起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

顾老师曾是我们学校的教师,与我同教历史,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生于一九一○年,经过他祖父与父亲几十年的打拼,他家在二三十年代就经营起一家规模不小的纺织厂,原本打算在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将这家工厂交给他管理,然而他却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二十岁时毅然投奔当时的红色政权井冈山根据地。谁知刚去不久,根据地就开展了肃反运动,他被诬陷为国民党的“AB团”,是进入红色政权的奸细。幸好他写了一手好字,被一个军官赏识,暗中保护他,使得他免于一死。后来他跟随红军参加了长征,来到了陕北延安,“AB团”的阴云渐渐消散,他成为边区政府的一名文员。谁知一九四三年,他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又被打为国民党特务,幸好那场运动中,被打倒者只要踊跃承认罪行,并给自己胡乱编造一些反动行为,就会成为“被抢救失足者”,只要态度好,大部分能过关,再次成为“同志”。不过因为那次运动,他终究还是有历史污点的人,不再给他机会施展才能,为他的理想和事业奋斗。于是他在解放后,只能来到我们这个城市的中学教书。当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开展后,他以为情形和延安整风运动完全一样,于是踊跃承认罪行,编造反动历史。谁知他认罪过于认真,审讯者虽然认为他态度很好,但是罪行过多,虽然同时和我们下放到农场改造,但是被列为重点改造对象。后来“三年自然灾害”在农场的右派分子因饥饿,加上长期高负荷地劳动,陆续死了一半人。这种事情在全国都比较普遍,引起周总理的关注,指示说:这些右派分子虽然犯了错误,但还是国家的有用之才,将来还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于是各地大部分右派分子都从农场中释放了出来。我当时由于年轻,被认为问题较轻,在周总理关注前,就摘了帽子,回到学校继续执教。而顾老师由于历史问题过多,一直没有被释放出来。

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顾老师,只见他头发全白,稀疏地没有剩下几根,满脸皱纹,目光呆滞。我不禁心酸,他只有五十七岁,却像七十五岁。当年我们一起执教,一起讨论共同感兴趣的学术问题,一起下棋,一起郊游,他是何等地开朗。没有想到农场一别后,五六年的时间,他竟老成这样了。

很快批斗大会开始,我再也无法用余光去观察别人,因为从始至终我都被两名红卫兵按成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

批斗大会声势浩大,义愤填膺的口号此起彼伏: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各国反动派!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批斗大会就在这些口号中达到高潮,在这种亢奋的气氛中落幕。我们所有被揪斗起来的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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